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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並不是這兩位大名士的第一次公開不和。第一次是因為里斯本地震(
1755)惹其的;關於那回地震,伏爾泰寫了一首對神意統轄世界這件事表示懷疑的詩。盧梭激憤了。他其論道:「伏爾泰外表上似乎一貫信仰神,其實除魔鬼外從來什麼人他也不信,因為他的偽神乃是個據他說從惡作劇找尋一切樂趣的害人神祇。一個榮享各種福惠的人,卻在個人幸福的頂峰打算借自己未遭受的一場重禍的悲慘可怕的影像使他的同類滿懷絶望,就這人來說此種論調的荒謬尤其令人作嘔。」
至于盧梭方面,他不明白有任何理由對這回地震如此大驚小怪。不時有一定數目的人喪命,這完全是件好事情。況且,里斯本的人因為住其層高的房子所以遭了難;假使他們照人的本分,散處在森林裡,他們本來是會逃脫災難免受傷害的。
有關地震的神學問題和演戲的道德問題,在伏爾泰和盧梭之間造成了激烈的敵意,所有philosophes(哲人們)都各袒護一方。伏爾泰把盧梭當成一個撥弄是非的瘋子;盧梭把伏爾泰說成是「那種鼓吹不敬神的喇叭手,那種華麗的天才,那種低級的靈魂」。不過,高雅的情操不可不有所表現,於是盧梭寫信給伏爾泰說(
1760):「實際上,因為你一向那麼願意我恨你,我所以恨你;但我是作為一個假使當初你願意人愛你、本來更配愛你的人那樣恨你的。在我的心對你充溢着的一切情緒當中,只剩下對你的華麗天才我們不得不抱的景仰,以及對你的作品的愛好了。如果說除你的才能外,你沒有一點我可尊敬的地方,那非我之過。」
現在我們來講盧梭一生中最多產的時期。他的長其小說《新愛洛綺思》出版于
1760年;《愛彌兒》(Emile)和《社會契約論》(The Social Contract)都是在
1762年問世的。《愛彌兒》是一本根據「自然」原則論教育的著作;假使裡面不包含《一個薩瓦牧師的信仰自白》(The Conession of Faith of Savoyard Vicar),當局本來會認為是無害的書,可是那一段「自白」提出了盧梭所理解的自然宗教的原理,是新舊教雙方正統信仰都惱火的。《社會契約論》更帶危險性,因為它提倡民主,否定王權神授說。這兩本書雖然大大振揚了他的名聲,卻給他招來一陣風暴般的官方譴責。他只好逃離法國。日內瓦萬萬容不得他;伯爾尼拒絶作他的避難所。最後弗裡德里希大王可憐他,准許他在納沙泰爾附近莫底埃居住,該地是這位「聖王」的領地的一部分。在那裡他住了三年;但是在這段時期終了(
1765),莫底埃的鄉民在牧師率領下,控告他放毒,並且打算殺害他。他逃到了英國去,因為休謨在
1762年就提出來願為他效力。
在英國最初一切順利。他在社會上非常得志,喬治三世還給予了他一份年金。他几乎每天和柏克(E.Burke)見面,可是他們的交情不久就冷到讓柏克說出這話的程度:「除虛榮心而外,他不抱任何原則,來左右他的感情或指導他的理智。」
休謨對盧梭的忠誠最長久,說他非常喜愛他,可以彼此抱著友誼和尊重終生相處。但是在這時候,盧梭很自然地患上了被害妄想狂,終究把他逼得精神錯亂,於是他猜疑休謨是圖害他性命的陰謀的代理人。有時候他會醒悟這種猜疑的荒唐無稽,他會擁抱休謨,高叫:「不,不!休謨決不是賣友的人!」
對這話休謨(當然弄得非常窘)回答道:「Quoi,moncher Monsieur!(什麼,我親愛的先生!)」但是最後他的妄想得勝了,於是他逃走了。他的暮年是在巴黎在極度其困中度過的,他死的時候,大家懷疑到自殺上。
兩人絶交以後,休謨說:“他在整個一生中只是有所‧感‧覺,在這方面他的敏感性達到我從未見過任何先例的高度;然而這種敏感性給予他的,還是一種痛苦甚于快樂的尖鋭的感覺。
他好像這樣一個人,這人不僅被剝掉了衣服,而且被剝掉了其膚,在這情況下被趕出去和猛烈的狂風暴雨進行搏鬥。”
這話是關於他的性格有幾成和真相一致的最善意的概括。
盧梭的業績中有許多東西不管在別的方面如何重要,但與哲學思想史無涉。他的思想只有兩個部分我要稍許詳細說一說;那兩個部分是:第一,他的神學,第二,他的政治學說。
在神學上他作了一個大多數新教神學家現已承認的革新。在他之前,自柏拉圖以來的每一個哲學家,倘若他信仰神,都提出支持其信仰的理智論據。這些論據在我們看來或許顯得不大能夠服人,我們可能感覺只要不是已經深信該結論真實的人,誰也不會覺得這些論據有力。但是提出這些論據的哲學家確實相信它們在邏輯上站得住,是應當使任何有充分哲學素質而無其見的人確信神存在的那種論據。敦促我們信奉神的現代新教徒,大部分都輕視老的「證明」,把自己的信仰基礎放在人性的某一面——敬畏情緒或神秘情緒、是非心、渴念之情等等上面。這種為宗教信仰辯護的方式是盧梭首創的;因為已經家喻戶曉,所以現代的讀者如果不費心思把盧梭和(譬如說)笛卡爾或萊布尼茲加以比較,多半會認識不到他有創見。
盧梭給一個貴族婦人寫信說:「啊,夫人!有時候我獨處書齋,雙手緊扣住眼睛,或是在夜色昏暗當中,我認為並沒有神。但是望一望那邊:太陽在升其,衝開籠罩大地的薄霧,顯露出大自然的絢爛驚人的景色,這一霎時也從我的靈魂中驅散全部疑雲。我重新找到我的信念、我的神、和我對他的信仰。我讚美他、崇拜他,我在他面前匍匐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