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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圖關於理念的學說包含着許多顯然的錯誤。但是儘管有着這些錯誤,它卻標志著哲學上一個非常重要的進步,因為它是強調共相這一問題的最早的理論,從此之後共相問題便以各種不同的形式一直流傳到今天。一切的開端總歸是粗糙的,但是我們不應該因此便忽視它們的創造性。柏拉圖所說的話哪怕是加以一切必要的改正之後,其中仍然有某些東西是要保存下來的。所要保存下來的絶對最低限度的東西(縱令是從最敵視柏拉圖的觀點出發)就是:我們不能夠用一種完全是由專名詞所構成的語言來表達我們自己的思想,而是必須要用一些象「人」「狗」「貓」這樣的一般性的字;或者如果不用這些字的話,便要用一些關係字,如「相似於」、「先於」等等。這些字並不是毫無意義的聲音;但是假如世界全都是由那些專名詞所指的個別事物所構成的話,那末我們便很難看出這些字怎麼能夠有意義了。儘管可以有迴避這個論證的方法,但無論如何它總提供了一種表面上看起來是有利於共相的情況。我將暫時承認它在某種程度上是有效的。但縱使是這樣承認了,也還是得不出來柏拉圖所說的其餘的話。首先是柏拉圖完全不理解哲學的語法。我可以說「蘇格拉底是有人性的」,「柏拉圖是有人性的」,等等。可以認為「有人性的」這個詞在這些陳述裡有着嚴格相同的意義。但是無論它的意義是什麼,它的意義總是指某種與蘇格拉底、柏拉圖或者任何其他構成人類的個人並不相同的東西。「有人性的」是一個形容詞;要說「有人性的是有人性的」便毫無意義了。柏拉圖所犯的錯誤就類似於說「有人性的是有人性的」。他認為美是美的;他認為「人」的共相是神所創造的人的類型的名字,而實際的人則是這個人的類型之不完全的並且多少是不真實的摹本。他全然沒有能認識到共相與個體之間有着多麼大的鴻溝;他的「理念」其實恰好不外是在倫理上和審美上較凡頗為高的另外一些個體罷了。到後來他自己也開始看出了這個困難,如象他在《巴門尼德篇》中所表現的那樣;《巴門尼德篇》中包含有歷史上一位哲學家進行自我批判的最值得注意的先例。
《巴門尼德篇》據說是由安提豐(柏拉圖的同母兄弟)所敘述的,只有安提豐還記得這次談話,可是他這時卻只喜歡弄馬。他們發見他正拿着一套馬具,於是就費了很大的氣力勸說他來敘述巴門尼德、芝諾和蘇格拉底的那次有名的討論。據說這件事發生的時候,巴門尼德已經年老(大約六十五歲),芝諾是中年(大約四十歲),而蘇格拉底還十分年青。蘇格拉底闡發了理念的理論,他肯定有相似性、正義、美以及善這些理念;他不能肯定有沒有人這一理念;他憤怒地反對象頭髮、泥土、塵垢這些東西也能有理念的那種說法,——
不過他又說,有時候他認為沒有東西是沒有理念的。他避開了這種見解,因為他怕陷入到一場無止境的無聊爭辯的深淵裡面去。
「巴門尼德說道,是的,蘇格拉底;那是因為你還年青。如果我不錯的話,那麼總有一天哲學會更牢固地把握住你的,那時候你就不會蔑視哪怕是最卑微的事物了。」蘇格拉底同意,依他的看法,「有某些理念是為其他一切事物所分享的,並且事物由此而得到它們的名字;例如相似者之成為相似,是因為它們分享了相似性;偉大的事物之成為偉大,是因為它們分享了偉大性;正義的和美的事物之成為正義的和美的,是因為它們分享了正義和美」。
巴門尼德繼續列舉了許多難點。(
1)個體是分享全部的理念呢,還僅僅是分享其一部分呢?無論是哪一種觀點,都可以有反駁的理由。如果是前者,那麼一個事物就必須同時存在於許多地方;如果是後者,則理念既然是不可分割的,那麼一個具有「小」的一部分的事物就要比「絶對的小」更加小,而這是荒謬的。(
2)當一個個體分享一個理念的時候,個體和理念就是同樣的;所以就必須另有一個既包含這個個體又包含原來的理念的理念。於是就必須再有一個理念包括這個個體和這兩個理念,如此類推從至無窮。這樣,每一個理念就不止是一個,而會變成為理念的一個無窮系列。(這和亞里士多德關於「第三個人」的論證是同樣的。)(
3)蘇格拉底提示說,理念也許僅僅是思想;但是巴門尼德指出,思想必須是關.于.某種事物的。(
4)由於以上第(
2)條所舉的理由,所以理念便不能與分享它們的個體相似。(
5)如果有任何理念存在的話,它也一定不能被我們所認識,因為我們的知識不是絶對的。(
6)如果神的知識是絶對的,他就不能認識我們,因此也就不能統治我們。
然而理念論並沒有完全被放棄。蘇格拉底說,沒有理念,心靈便沒有可以依據的東西,因此便摧毀了推理過程。巴門尼德告訴他說,他的難點來自于缺乏預先的訓練;但是始終並沒有達到任何確切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