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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您說,」董貝先生極為嚴厲地說道,「他怎麼了?」
「唉,先生,」圖德爾搖着頭,臉上露出很大的憂慮與痛苦,回答道,「我不得不說,先生,他走錯路了。」
「他走錯路了,真的嗎?」董貝先生說道,心中感到一種殘忍的滿足。
「先生們,你們知道,他交了壞朋友了,」那位父親用愁悶的眼光望着他們兩人,繼續說道,他把少校顯然也拉入談話,是為了取得他的同情,「他走到邪路上去了。上帝保佑,他也許是會回來的,先生們,可是現在他是在錯誤的軌道上行走。您也許總會聽到這件事的,先生,」圖德爾又單獨對著董貝先生說道,「不過最好還是由我自己來告訴您,對您說,我的孩子走錯路了。波利悲傷得不得了,先生們,」圖德爾露出同樣沮喪的神色,再一次向少校求助,說道。
「我曾幫助這個人的兒子去受教育,少校,」董貝先生先生輓着他的胳膊,說道,「到頭來通常是這樣的報答!」
「請接受老喬直率的忠告,千萬別去教育這一類人,先生,」少校回答道,「他媽的,先生,千萬別做那種事!那樣做總是失敗的!」
這位老實人的兒子,過去的磨工,曾經被他那野獸般粗暴、殘忍的老師嚇唬過,毆打過,鞭撻過,在身上烙過印,並像鸚鵡般地教過;由這種人擔任老師職務,就像讓獵狗擔任這種職務一樣不合適。當這位頭腦簡單的父親正想表示希望他的兒子不要在某些方面接受了錯誤的教育的時候,董貝先生怒沖沖地重複了一句:「到頭來通常是這樣的報答!」,就領着少校走開了。少校身子很重,很不容易把他舉起送進董貝先生的車廂裡;他被懸舉在半空,每當他的腳踩不到車廂門口的踏板,重新落在膚色黝黑的流亡者的身上時,他就發誓賭咒地大罵說,他要把本地人活活剝下皮來,要把他的每根骨頭都打斷,還要讓他的身體吃其他各種苦頭;少校進了車廂以後,嘶啞地重複說,千萬別做那種事,那樣做總是失敗的,如果他要讓「自己這位流浪漢」去受教育的話,那麼這小子到頭來準會被絞死的;話音剛落,火車就開了。
董貝先生心裡很不好受地表示同意;但是在他的不好受中,在他仰靠在車廂裡、皺着眉頭看著車外不斷變化的景物時那鬱鬱不樂的神色中,還包含着另外的意義,它並不是由於磨工公司舉辦的高貴的教育制度遭到失敗所引起的。他剛纔在那人的質地粗糙的帽子上看到一塊新的黑紗;他從他的態度和回答中可以肯定,他是為他的兒子保羅佩戴的。
正是這樣!從地位高的到地位低的,在家裡或在外面,從住在他的宏偉的公館中的弗洛倫斯開始,一直到這位正在給鍋爐燒火,在他們前面正冒出黑煙來的粗漢,每個人都認為對他死去的孩子享有自己的一份權利,都成為他的競爭對手!他能忘記那個女人曾經怎樣在保羅的枕邊痛哭,把他稱做她自己的孩子嗎?他能忘記那孩子從睡眠中醒來的時候怎樣打聽她,而當她進來的時候,他又怎樣喜形于色地從床上坐起來嗎?
想一想這個在煤塊和灰燼中間撥弄火耙子的人正毫無顧忌地佩戴着他那服喪的標誌,在前面向前行進吧!想一想他竟敢那怕是採用那樣普普通通的一種表示,來分擔一位高傲的紳士的秘密的心中的煩惱與失望吧!想一想這個死去的孩子本應當和他共享財富與權力,本應當與他共同策劃未來的事業,本應當和他一起像關上雙重金門一樣地與全世界隔絶的,卻竟會讓這樣一類愚昧無知的平民闖進來,對他破滅的希望瞭如指掌,並揚揚得意地誇耀能跟他分擔與他們如此疏遠的感情上的悲痛,用這種方式來侮辱他吧!且不說他們還可能已偷偷地爬進他想獨自霸佔的地方了呢!
他沒有從旅行中找到快樂或安慰。他被這些思想折磨着,懷着憂悶無聊的心情,通過了迅速飛逝的風光景色;他匆匆穿過的不是物產富饒、絢麗多采的國家,而是茫茫一片破滅了的計劃與令人苦惱的妒嫉。急速轉動的火車速度本身嘲笑着年輕生命的迅速過程,它被多麼堅定不移,多麼鐵面無情地帶向預定的終點。一股力量迫使它在它的鐵路——它自己的道路——上急馳,它藐視其他一切道路和小徑,衝破每一個障礙,拉著各種階級、年齡和地位的人群和生物,向前奔駛;這股力量就是那耀武揚威的怪物——死亡!
它尖叫着,呼吼着,卡嗒卡嗒地響着,向遠方開去;它從城市出發,穿進人們的住宅區,使街道喧囂活躍;它在片刻間突然出現在草原上,接着鑽進潮濕的土地,在黑暗與沉悶的空氣中隆隆前進,然後它又突然進入了多麼燦爛、多麼寬廣、陽光照耀的白天。它尖叫着,呼吼着,卡嗒卡嗒地響着,向遠方開去;它穿過田野,穿過森林,穿過穀物,穿過乾草,穿過白堊地,穿過沃土,穿過粘泥,穿過岩石,穿過近在手邊、几乎就在掌握之中、但卻永遠從旅客身邊飛去的東西,這時一個虛幻的遠景永遠在他心中緩慢地隨他移動着,就像在那個冷酷無情的怪物——死亡的軌道上前進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