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我握住她的手,把它從眼睛上挪開。她的臉頰上掛着淚水,眉毛舉得高高的,抖動着,像是孩子的眉毛。我跪在她腳下,把臉緊貼在她身上,任憑自己的眼淚和她的眼淚不停地淌下來。
「難道這是你的過錯嗎?」她不好意思地低聲說,“難道這不全是我的過錯嗎?
她破涕而笑,又快樂又痛苦地笑着。
我對她說,我們兩人都有過錯,因為我們兩人都破壞了在世界上愉快地生活所必須遵循的準則。我們又相愛着,像那些一起經受過痛苦、一起感到過迷惘,而後來又一起找到難能可貴的真理的人們一樣地相愛着。只有這蒼白的、憂鬱的月亮看到我們的幸福。
張草紉 譯
今天是我們航海的第二天。拂曉時,我們遇到了大霧,霧湮沒了地平綫,似煙籠一般遮蔽了桅杆,徐徐地在我們四圍瀰漫開去,同灰濛蒙的海和灰濛蒙的天融成了一體。雖說還是冬季,可連日來天氣一直暖和得出奇。高加索山脈上的積雪已開始融化,海洋也已吐出開春時節的大量水氣。
在混沌初開的破曉時分,輪機突然停了,旅客被這突如其來的停車,被警笛聲和甲板上雜沓的腳步聲驚醒了過來,一個個睡眼惺松、凍得瑟瑟發抖、驚惶不安地聚集到艙面室來,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一縷縷的霧,活象一綹綹灰白的頭髮,晃晃悠悠地貼著輪船飄忽而過。
我記得,起初這引起了極大的驚恐。艏樓上几乎一刻不停地敲着信號鐘。煙囪喘着粗氣,迸發出令人膽寒的吼聲;大家都獃若木鷄地望着越來越濃重的霧。霧忽而擴散,忽而收縮,象滾滾的濃煙似地飄來浮去。
有時,迷霧把輪船團團裹住,以致我們相互都覺得對方好似在昏天黑地之中移動的幽靈。這種陰森森的景象,使人覺得彷彿置身在秋日蕭瑟的黃昏,陰濕的寒氣凍得你直打哆嗦,自己也感到臉都發青了。後來,霧略略開了些,濃淡也均勻了些,也就是說,不再那麼殺機四伏了。輪船又開動了,然而行駛得非常膽怯,連輪機轉動引起的顫抖也几乎是無聲的,船不停地敲響着信號鐘,離海岸越來越遠,徑直朝着南方駛去。
那邊,真正的夜色,那象陰鬱的黑頁岩一般重濁的顏色,已潑滿濃霧瀰漫的天際。使人覺得,在那邊,兩步之外就是世界的盡頭了,再過去便是叫人顫慄的廣袤的荒漠。打橫桁上、門檐上、纜索上落下一滴滴水珠。從煙囪裡飛出來的濕漉漉的煤粒,象黑雨一般下到煙囪的四周。
真想看看清楚在那陰森森的遠方有些什麼東西,哪怕看到一件東西也好,然而霧包圍着我,它就象夢,使聽覺和視覺都遲鈍了。輪船好似一艘飛艇,眼前是灰濛蒙的混沌世界,睫毛上掛着冰冷的如蛛絲一般的水氣,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有個水手一邊抽菸,一邊咬着又濕又鹹的小鬍髭,我有時覺得他彷彿是夢中的人……到傍晚六點鐘的時候,我們又都走出艙房。
桅杆上那盞電燈突然透過迷霧射出了亮光,遠遠望去,活象是人的一隻眼睛。從又粗又短的煙囪裡莊嚴地噴出一團團黑煙,低低地懸在空中。艏樓上,毫無必要地單調地敲響着信號鐘,不知在哪裡,「強音霧笛」正在陰森森地、淒厲地鳴叫……也許實際上並沒有什麼強音霧笛,這只是由於緊張過度而造成的聽覺上的錯覺。在漫無涯際的神秘的霧海之中,耳朵往往會覺得有什麼東西在鳴響……晦暗溟朦的霧越來越阻鬱了。
在高處它同蒼茫的天空融合在一起。在低處則在輪船的四周踟躕,几乎都要貼到在船的兩側輕微拍濺着的海水。冬日漫漫的長夜降臨了。憂悒的白晝害得大家無時無刻不在等待海難,人人都因此而精疲力竭了。
為了補償白天所受的驚嚇,乘客們和水手一起擠在飯廳裡。輪船外已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可是輪船內,我們這個小小的世界裡卻明亮、熱閙、人頭擠擠。人們打撲克,飲茶,喝酒,侍者川流不息地在酒櫃和飯桌間來來去去,乒乒乓乓地打開着瓶塞。我躺在下邊的臥艙裡,聽著頭頂上雜沓的腳步聲。
不知是誰彈起了鋼琴,奏出了一支旋律憂傷得有點做作的流行的華爾茲舞曲,於是我也想跟大夥兒一起去熱閙熱閙,便穿好衣服,走出了臥艙。
那天晚上,所有的人大概都很愉快。至少我覺得是這樣,我們很高興可以如此無憂無慮地度過今宵。大家都把迷霧和危險拋置腦後,盡情地跳着舞,唱着歌,眼睛炯炯放光。後來,大家終於累了,想去睡覺了……於是寬大、悶熱、空氣混濁、燈光已亮得有點病態的飯廳內,人終於漸漸走空。
等到半小時後,那兒就象船上絶大多數地方一樣,已經一片漆黑。間或從甲板上傳來噹噹的鐘聲,在萬籟俱寂的時刻,這鐘聲聽來非常恐怖。後來鐘聲也越來越稀疏,越來越稀疏了……萬匯彷彿都已死去。
我沿著走廊,走到了下甲板,在艙面室裡背靠着冰涼的大理石牆,坐了一會兒……突然,連艙面室的電燈也熄了,我頓時成了瞎子。我在心裡哼着這天晚上人們唱的歌曲和彈奏的樂曲,摸黑走到梯子跟前,踏着梯級,朝上甲板走去,可才走了幾級,腳就不由得站停了,月夜的美麗和憂傷震懾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