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過什麼艱難的事情,有權利評判這些可憐的傢伙?他們究竟在一生中有過一次敢於並且開始了行動呀。我就似是那個人,離開飯桌時大聲說:『明天我不吃飯了,這絲毫也不妨礙我像今天一樣健壯、敏捷。』誰知道在一個偉大行動的半途中會有什麼感覺呢?……」德·拉莫爾小姐走進圖書室,這意外打斷了他那些高深的思想。他讚賞丹東、米拉波、卡諾這些不會被征服的人的偉大品質,興奮不已,眼睛停在德·拉莫爾小姐身上,卻沒有想到她,沒有向她敬禮,几乎沒有看見她。
當他那雙睜得如此開的大眼睛終於覺察到她的存在時,目光頓時暗了下去。德·拉莫爾小姐注意到了,感到一陣酸楚。
她向他要維利的《法國史》,書放在最上一格,她夠不着。于連不得不去搬兩架梯子中最高的那一架。于連搬來梯子,拿到書,送給她,還是想不到她。他在撤走棋子時,因為心思不在那上面,胳膊肘碰在書櫥的一塊玻璃上。
咣啷一聲,碎片落在地上,這才驚醒了他。他急忙向德·拉莫爾小姐道歉,他想禮貌些,他也只能如此了。瑪蒂爾德看得明白,她打攪了他,比起跟她說話來,他更願意想她來之前他的那些事。
她看了他好久,然後慢慢地走了。于連看著她走過去。眼前這樸素的打扮和昨晚那豪華的服飾形成對比,看得于連來了興緻。兩種面貌之間的差別几乎也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這個女孩子在德·雷斯公爵的舞會上是那樣的高傲,此刻眼神裡竟几乎含着哀求。「的確,」于連心想,“這黑色的連衣裙更顯出她腰身的美。她有女王的作派,可是她為什麼要戴孝?
「如果我問給誰戴孝,可能我又是幹了件蠢事。」于連完全從極度興奮的狀態中走出來了。「我得重新讀一讀早晨寫的信,誰知道我會找出多少漏掉的字和愚蠢的錯誤,」他正勉強集中精力讀第一封信,卻聽見身旁響起一陣綢裙的悉卒聲;他迅速轉過頭,德·拉莫爾小姐站在離他的桌子兩步遠的地方,正在笑呢。這第二次打擾使于連生氣了。
至于瑪蒂爾德,她剛纔強烈地感覺到她在這年輕人眼中無足輕重;那笑是為了掩飾她的窘迫,這她倒是成功了。
「顯然,您在想什麼很有趣的事情,索萊爾先生。是不是有關那被陰謀的什麼奇聞軟事?正是那樁陰謀把阿爾塔米拉伯爵先生送到巴黎來的。告訴我是怎麼回事,我很想知道;我會嚴守秘密的,我向您發誓!」她聽見自已竟說出這句話來,不免大吃一驚,怎麼,她竟懇求一個下人!她更加侷促不安,遂用一種輕鬆的口吻補充說:
「您一向冷若冰霜,是什麼居然使您變成一個充滿靈感的人,一個米開朗基羅的先知那樣的人?」
這種尖鋭而唐突的詢問深深地傷了于連,重又激起他全部的瘋狂。
「丹東偷盜是對的嗎?」他突然對她說,神情變得越來越凶。「皮埃蒙特的革命黨人,西班牙的革命黨人,他們應該把人民牽連進一些罪行中去嗎?他們應該把軍隊裡所有的職位、把所有的十字勛章給那些甚至沒有功勞的人嗎?戴上這些勛章的人難道不怕國王回來嗎?應該讓都靈的金庫遭到搶劫嗎?總之,小姐,」他一邊神色可怕地步近她,一邊說,「想把愚味和罪惡逐出地球的人應該像暴風雨一掃而過茫無目的地作惡嗎?」
瑪蒂爾德害怕了,承受不住他的目光,倒退了兩步。她看了看他,對自己的恐俱感到羞恥,輕輕地快步走出圖書室。
第十章瑪格麗特王后
于連把他寫的信重讀了一遍。晚飯的鈴聲響了,他對自己說:“我在這個巴黎玩偶眼中一定很可笑!我簡直瘋了,居然把我想的如實告訴了她!不過,也許並非那麼瘋。在那種情況下,我理應說真話。
「然而為什麼來問我一些私事呢?她那樣問是很冒昧的,不成體統。我的關於丹東的想法並不包括在她父親花錢僱我的工作之中。」
進入餐廳,于連看見德·拉莫爾小姐一身重孝,火氣也就全消了,尤其是全家並無一人戴孝,就更使他感到驚奇。
飯後,他完全擺脫了困擾他一整天的興奮。碰巧,那位懂拉丁文的院士也在座。「如果我以為打聽德·拉莫爾小姐為誰戴孝是一件蠢事的話,」于連心想,「這個人對我的嘲笑也會是最輕的。」
瑪蒂爾德望着他,表情很奇特。「這就是此地女人的賣弄風情啊,德·萊納夫人為我描繪過的,」于連心想,“今天上午我對她很不客氣,她居然想聊天,我沒有讓步。在她眼裡,我反而因此長了身價。無疑,魔鬼是不會吃虧的。
不久,她那看不起人的高傲就會好好地報復我。悉聽尊便。這和我失去的女人有多大的不同啊!多麼迷人的性情!多麼天真!她的想法,我比她還先知道;我看著它們如何產生;在她心裡,我唯一的對手是害怕孩子會死掉;這是一種合乎情理、十分自然的情感,對於深有所感的我來說,甚至是很可愛的。那時候我真傻。
我對於巴黎的種種想法使我不能正確地認識這個崇高的女人。
「多麼不同啊,偉大的天主!在這兒我看到的是什麼呢?冷酷而高傲的虛榮心,各種程度的自尊心,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大家起身離開飯桌。「別讓人把我的院士拉走,」于連心裡想。往花園走的時候,他挨近他,拿出一副溫和恭順的神態,贊同他對《歐那尼》的成功表示的憤慨。
「如果我們還在有密詔的時代就好了!……」他說。
「那他就不敢了,」院士高聲說道,做了個塔爾瑪式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