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頁
昨歲欲製為鏡屏,寄京師乞余考定。余付翁檢討樹培,推尋銘文,知為唐物,余為鎸其釋文于屏趺,而題三詩于屏背曰:曾逐氈車出玉門,中唐銘字半猶存,幾回反覆分明看,恐有崇徽舊手痕。黃鵠無由返故鄉,空留鸞鏡沒沙場,誰知土蝕千年後,又照將軍鬢上霜。暫別仍歸舊主人,居然寶劍會延津,何如揩盡珍珠粉, 滿匣龍吟送紫珍。
香谷孫自有題識,亦鎸屏背,敘其始末甚詳。夜燈隨錄載,威信公岳公鐘琪西征時,有裨將得古鏡,岳公求之不得,其人遂遘禍。正與田丈同時同地,疑即此鏡傳訛也。
●門人邱人龍言,有赴任官,舟泊灘河,夜半有數盜執炬露刃入,眾皆懾伏。一盜拽其妻起,半跪曰:願乞夫人一物,夫人勿驚。即割一左耳,敷以藥末,曰:數日勿洗,自結痂愈也。遂相率呼嘯去。
怖幾失魂,其創果不出血,亦不甚痛,旋即平復。以為仇耶?不殺不淫。以為盜耶?未劫一物。既不劫不殺不淫矣,而又戕其耳。
既戕其耳矣,而又贈以良藥,是專為取耳來也?取此耳又何意耶?千思萬索,終不得其所以然。天下真有理外事也。邱生曰:苟得此盜,自必有其所以然,其所以然亦必在理中,但定非我所見之理耳。然則論天下事,可據理以斷有無哉!恆蘭台曰:此或採生折割之黨,取以煉藥,似乃近之。
●董天士先生,前明高士,以畫自給,一介不妄取,先高祖厚齋公老友也,厚齋公多與唱和,今載于花王閣剩稿者,尚可想見其為人。故老或言其有狐妾,或曰天士孤僻,必無之。伯祖湛元公曰:是有之,而別有說也。吾聞諸董空如曰:天士居老屋兩楹,終身不娶,亦無仆婢,井臼皆自操。
一日晨興,見衣履之當著者,皆整頓 置手下,再視則盥漱俱已陳。天士曰:是必有異,其妖將媚我乎?窗外小語應曰:非敢媚公,欲有求于公,難於自獻,故作是以待公問也。天士素有膽,命之入,入輒跪拜,則娟靜好女也。問其名,曰溫玉。
問何求,曰:狐所畏者五,曰凶暴,避其盛氣也;曰術士,避其劾治也;曰神靈,避其稽察也;曰有福,避其旺運也;曰有德,避其正氣也。然凶暴不恆有,亦究自敗,術士與神靈,吾不為非,皆無如我何。有福者運衰,亦復玩之。惟有德者則畏而且敬,得自附於有德者,則族黨以為榮。
其品格即高出儕類上,公雖貧賤,而非義弗取,非禮弗為,倘準奔則為妾之禮,許侍巾櫛,三生之幸也。如不見納,則乞假以虛名,為畫一扇題曰:某年月日,為姬人溫玉作。亦叨公之末光矣。即出精扇置幾上,濡墨調色,拱立以俟。
天士笑從之。女自取天士小印印扇上曰:此姬人事,不敢勞公也。再拜而去。次日晨興,覺足下有物,視之則溫玉。
笑而起曰:誠不敢以賤體玷公,然非共榻一宵,非親執媵禦之役,則姬人字終為假托。遂捧衣履,侍洗漱訖,再拜曰:妾從此逝矣。瞥然不見,遂不再來。豈明季山人,聲價最重,此狐女亦移于風氣乎?然襟懷散朗,有王夫人林下風,宜天士之不拒也。
●先姚安公曰:子弟讀書之餘,亦當使略知家事,略知世事,而後可以治家,可以涉世。明之季年,道學彌尊,科甲彌重,於是黠者坐講心學,以攀援聲氣,樸者株守課冊,以求取功名。致讀書之人,十無二三能解事。崇禎壬午,厚齋公攜家居河間,避孟村土寇。
厚齋公卒後,聞大兵將至河間,又擬鄉居,瀕行時,比鄰一叟顧門神嘆曰:使今日有一人如尉遲敬德、秦瓊,當不至此。汝兩曾伯祖,一諱景星, 一諱景辰,皆名諸生也,方在門外束幞被,聞之與辯曰:此神荼鬱壘象,非尉遲敬德秦瓊也。叟不服,檢丘處機西遊記為證,二公謂委巷小說不足據,又入室取東方朔神異經與爭。時已薄暮,檢尋既移時,反覆講論又移時,城門已闔,遂不能出。
次日將行,而大兵已合圍矣。城破,遂全家遇難。惟汝曾祖光祿公,曾伯祖鎮番公,及叔祖雲台公存耳。死生呼吸,間不容髮之時,尚考證古書之真偽,豈非惟知讀書,不預外事之故哉!姚安公此論,余初作各種筆記,皆未敢載,為涉及兩曾伯祖也。
今再思之,書痴尚非不佳事,古來大儒似此者不一,因補書於此。
●奴子劉福榮,善制網罟弓弩,凡弋禽獵獸之事,無不能也。析爨時分屬於余,無所用其技,頗鬱鬱不自得,年八十餘尚健飯,惟時一攜鳥銃,散步野外而已。其銃發無不中,一日見兩狐臥隴上,再擊之不中,狐亦不驚,心知為靈物,惕然而返,後亦無他。外祖張公水明樓有值更者范玉夜,每聞瓦上有聲,疑為盜,起視則無有,潛蹤偵之,見一黑影從屋上過,乃設機瓦溝,仰臥以聽。
半夜聞機發,有女子呼痛聲,登屋尋視,一黑狐折股死矣。是夕聞屋上詈曰:范玉何故殺我妾。時鄰有劉氏子為妖所媚,玉私度必是狐,亦還詈曰:汝縱妾私奔,不知自愧,反詈吾,吾為劉氏子除患也。遂寂無語。
然自是覺夜夜有人以石灰滲其目,交睫即來,旋洗拭旋又如是,漸腫痛潰裂,竟至雙瞽,蓋狐之報也。其所見遜劉福榮遠矣。一老成經事,一少年喜事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