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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有莊在滄州南,曰上河涯,今鬻之矣。舊有水明樓五楹,下瞰衛河,帆牆來往欄楯下,與外祖雪峰張公家度帆樓,皆游眺佳處。先祖母太夫人夏月每居是納涼,諸孫更番隨侍焉。一日,余推窗南望,見男婦數十人登一渡船,纜已解,一人忽奮拳,擊一叟落近岸淺水中,衣履皆濡,方坐起憤詈,船已鼓棹去。
時衛河暴漲,洪波直瀉,洶湧有聲,一糧艘張雙帆順流來,急如激箭,觸渡船碎如柹,數十人並沒,惟此叟存。乃轉怒為喜,合掌誦佛號。問其何適,曰:昨聞有族弟得二十金,鬻童養媳為人妾,以今日成券,急質田得金如其數,賫之往贖耳。眾同聲曰:此一擊,神所使也。
促換渡船送之過。時余方十歲,但聞為趙家莊人,惜未問其名姓,此雍正癸丑事。又先太夫人言,滄州人有逼嫁其弟婦,而鬻兩侄女于青樓者,裡人皆不平,一日,腰金販綠豆,泛巨舟詣天津,晚泊河干,坐船舷濯足,忽西岸一鹽舟,纖索中斷,橫掃而過。兩舷相切,自膝以下筋骨糜碎如割截,號呼數日乃死。
先外祖一仆聞之,急奔告曰:某甲得如是慘禍,真大怪事。先外祖徐曰:此事不怪,若竟不如此,反是怪事。此雍正甲辰乙巳間事。
●交河王洪緒言,高川劉某住屋七楹,自居中三楹,東廂三楹以妻歿無葬地,停柩其中。西廂二楹,幼子與其妹居之。一夕,聞兒啼甚急,而不聞妹語,疑其在灶室未歸,從窗罅視已息燈否,月明之下,見黑煙一道,蜿蜒從東廂戶下出,縈繞西廂窗下,久之不去。迨妹醒拊兒,黑煙乃冉冉斂入東廂去,心知妻之魂也。
自後每月夜聞兒啼,潛起窺視,所見皆然。以語其妹,妹為之感泣。悲哉,父母之心,死尚不忘其子乎?人子追念其父母,能如是否乎?
●先師桂林呂公闇齋言,其鄉有官邑令者,蒞任之日,夢其房師某公,容色憔悴,若重有憂者,邑令蹙然迎拜曰:旅櫬未歸,是諸弟子之過也,然念之未敢忘,今幸托蔭得一官,將拮据營窀穸矣。蓋某公卒於戍所,尚浮厝僧院也。某公曰:甚善,然歸我之骨,不如歸我之魂,子知我骨在滇南,不知我魂覊于此也。我初為此邑令,有試墾汙萊者,吾誤報升科,訴者紛紛,吾心知其詞直,而恐幹吏議,百計回護,使不得申,遂至今為民累,土神訴與東嶽,岳神謂事由疏舛,雖無自利之心,然恐以檢舉妨遷擢,則其罪與自利等,牒攝吾魂,覊留于此,待此浮糧減免,然後得歸。
困苦饑寒,所不忍道,回思一時爵祿,所得幾何,而業海茫茫,竟杳無崖岸,誠不勝泣血椎心。今幸子來官此,儻念平生知遇,為籲請蠲除,則我得重入轉輪,脫離鬼趣,雖生前遺蛻,委諸螻蟻,亦非所憾矣。邑令檢視舊牘,果有此事,後為宛轉請豁,又恍惚夢其來別雲。
●交河及方言曰:說鬼者多誕,然亦有理似可信者,雍正乙卯七月,泊舟靜海之南,微月朦朧,散步岸上,見二人坐柳下對談,試往就之,亦欣然延坐。諦聽所說,乃皆幽冥事,疑其為鬼,瑟縮欲遁,二人止之曰:君勿訝,我等非鬼,一走無常,一視鬼者也。問何以能視鬼,曰:生而如是,莫知所以然。又問何以走無常,曰夢寢中忽被拘役,亦莫知所以然也。
共話至二鼓,大抵縷陳報應。因問冥司以儒理斷獄耶?以佛理斷獄耶?視鬼者曰:吾能見鬼。而不能與鬼語,不知此事。走無常曰:君無須問此,只問己心,問心無愧,即陰律所謂善,問心有愧,即陰律所謂惡,公是公非,幽明一理,何分儒與佛乎?其說平易,竟不類巫覡語也。
●裡有視鬼者曰:鬼亦恆憧憧擾擾,若有所營,但不知所營何事,亦有喜怒哀樂,但不知其何由。大抵鬼與鬼競,亦如人與人競耳。然微陰不足敵盛陽,故莫不畏人,其不畏人者,一由人據所居,鬼刺促不安,故現變相驅之去;一由祟人求祭享,一由桀驁強魂,戾氣未消,如人世無賴,橫行為暴,皆遇氣旺者避,遇運蹇者乃敢侵。或有冤魂厲魄,得請于神,報復以申積恨者,不在此數。
若夫欲心所感,淫鬼應之,殺心所感,厲鬼應之,憤心所感,怨鬼應之,則皆由其人之自召,更不在此數矣。我嘗清明上塚,見游女踏青,其妖媚弄姿者,諸鬼隨之嬉笑,其幽閒貞靜者,左右無一鬼。又嘗見學宮有數鬼,教諭鮑先生出——先生諱梓,南宮人,官獻縣教諭,載縣誌循吏傳。則瑟縮伏草間。
訓導某先生出,則跳擲自如,然則鬼之敢侮與否,尤視乎其人哉。
●侍姬之母沈媼言,鹽山有劉某者,患癃閉,百藥不驗。一夕,夢神語曰:銅頭煅灰酒服之即通。問銅頭何物,曰:汝輩所謂螻蛄也。試之果愈。
余謂此濕熱蘊結,以濕熱攻濕熱,借其竄利下行之性耳。若州都之官,氣不能化,則求之於本原,非此物所能導也。
●梁鐵幢副憲言,有夜行者于竹林邊見一物,似人非人,蠢蠢然摸索而行,叱之不應,知為精魅,拾瓦石擊之,其物化為黑煙,縮入林內,啾啾作聲曰:我緣宿業墮餓鬼道中,既瞽且聾,艱苦萬狀,公何忍復相逼。乃委之而去。余灤陽消夏錄中記王菊莊所言女鬼,以巧於讒構受啞報,此鬼受聾瞽報,其聰明過甚者乎?
●先師汪文端公言,有欲謀害異黨者,苦無善計,有黠者密偵知之,陰裹藥以獻曰:此藥入腹即死,然死時情狀,與病卒無異,雖蒸骨驗之,亦與病卒無異也。其人大喜,留之飲。歸則以是夕卒矣。蓋先以其藥餌之為滅口計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