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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祖寵予公,原配陳太夫人,早卒,繼配張太夫人,于歸日,獨坐室中,見少婦揭簾入,徑坐床畔,著元帔黃衫淡綠裙,舉止有大家風,新婦不便通寒溫,意謂是群從娣姒,或姑姊妹耳。其人絮絮言家務得失,婢媼善惡,皆委曲盩厔。久之,仆婦捧茶入,乃徑出。後閲數日,怪家中無是人,細話其衣飾,即陳太夫人斂時服也。
死生相妒,見于載籍者多矣。陳太夫人已掩黃墟,猶慮新人未諳料理,現身指示,無問幽明,此何等居心乎?今子孫登科第歷仕宦者,皆陳太夫人所出也。
●伯高祖愛堂公,明季有聲譽序間,刻意鄭孔之學,無間冬夏,讀書恆至夜半,一夕夢到一公澥,榜額曰文儀,班內十許人治案牘,一一恍惚如舊識。見公皆訝曰:君尚遲七年乃當歸,今猶早也。霍然驚,自知不永,乃日與方外游。偶遇道士,論頗洽,留與共飲,道士別後,途遇奴子胡門德曰:頃一書,忘付汝主,汝可攜歸。
公視之,皆驅神役鬼符咒,閉戶肄習,盡通其術,時時用為戲劇,以逍遣歲月,越七年至祟禎丁丑,果病卒。卒半日復甦,曰:我以褻用五雷法,獲陰譴冥司,追還此書,可急焚之。焚訖,復卒半日又蘇,曰:冥司查檢,缺三頁,飭歸取。視灰中果三頁未盡,重焚之,乃卒。
此事姚安公附載家譜中,公聞之先曾祖,曾祖聞之先高祖,高祖即手焚是書者。孰謂竟無鬼神乎?
●余族所居曰景城,宋故縣也。城址尚依稀可辨,或偶于昧爽時,遙望煙霧中,現一城影,樓堞宛然,類乎蜃氣。此事他書多載之,然莫明其理。余謂凡有形者,必有精氣,土之厚處,即地之精氣所聚處,如人之有魂魄也。
此城周回數裡,其形巨矣,自漢至宋,千餘年為精氣所聚已久,如人之取多用宏,其魂魄獨強矣。故其形雖化,而精氣之盤結者,非一日之所蓄,即非一日所能散。偶然現象,仍作城形,正如人死鬼存,鬼仍作人形耳。然古城郭不盡現形,現形者又不常見,其故何歟?人之死也或有鬼,或無鬼。
鬼之存也,或見或不見,亦如是而已矣。
●南宮鮑敬之先生言,其鄉有陳生,讀書神祠,夏夜袒裼睡廡下,夢神召至座前,訶責甚厲。陳辯曰:殿上先有販夫數人睡,某避于廡下,何反獲愆?神曰:販夫則可,汝則不可。彼蠢蠢如鹿豕,何足與較,汝讀書,而不知禮乎?蓋春秋責備賢者,理如是矣。故君子之於世也,可隨俗者隨,不必苟異;不可隨俗者不隨,亦不苟同。
世于違理之事,動曰某某曾為之,夫不論事之是非,但論事之有無。自古以來,何事不曾有,人為之可一一據以藉口乎?
●漁洋山人記張巡妾轉世索命事,余不謂然。其言曰:君為忠臣,我則何罪?而殺以饗士。夫孤城將破,巡已決志捐生,巡當殉國,妾不當殉主乎?古來忠臣仗節,覆宗族,糜妻子者,不知凡幾,使人人索命,天地間無綱常矣。使容其索命,天地間亦無神理矣。
王經之母,含笑受刃,彼何人乎?此或妖鬼為祟,托一古事求祭饗,未可知也。或明季諸臣,顧惜身家,偷生視息,造作是言以自解,亦未可知也。儒者著書,當存風化,雖齊諧志怪,亦不當收悖理之言。
●族叔楘庵言,景城之南,恆于日欲出時見一物,禦旋風東馳,不見其身,惟昂首高丈餘,長鬣紾紾,不知何怪。或曰:馮道墓前石馬,歲久為妖也。考道所居,今曰相國莊,其妻家今曰夫人莊,皆與景城相近。故先高祖詩曰:青史空留字數行,書生終是讓侯王,劉光伯墓無尋處,相國夫人各有莊。
其墓則縣誌已不能確指。北村之南,有地曰石人窪,殘缺翁仲,猶有存者。土人指為道墓。意或有所傳歟?董空如嘗乘醉夜行,便旋其側,倏陰風橫捲,沙礫亂飛,似隱隱有怒聲,空如叱曰:長樂老頑鈍無恥,七八百年後,豈尚有神靈。
此定邪鬼依託耳,敢再披猖,且日日來溺汝。語訖而風止。
●南村董天士,不知其名,明末諸生,先高祖老友也。花王閣剩稿中,有哭天士詩四首,曰:事事知心自古難,平生二老對相看,飛來遺札驚投箸,哭到荒村欲蓋棺,殘稿未收新畫冊,余貲惟賣破儒冠。布衾兩幅無妨斂,在日黔婁不畏寒/五嶽填胸氣不平,談鋒一觸便縱橫,不逢黃祖真天幸,曾怪嵇康太世情,開牖有時邀月入,杖藜到處避人行。料應塵海無堪語,且試驂鸞向紫清/百結懸鶉兩鬢霜,自餐冰雪潤空腸,一生惟得秋冬氣,到死不知羅綺香,寒貰村醪饞破戒,老棲僧舍是還鄉,只今一瞑無餘事,未要青繩作弔忙/廿年相約謝風塵,天地無情殞此人,亂世逃禪聊解脫,衰年哭友倍酸辛,關河決漭連兵氣,齒發滄浪寄病身,泉下有靈應念我,白楊孤塚亦傷神。
天士之生平可以想見,縣誌不為立傳,蓋未見先高祖詩也。相傳天士歿後,有人見其騎驢上泰山,呼之不應。俄為老樹所遮,遂不見。意或屍解登仙歟?抑貌偶似歟?跡其孤僻之性,似於仙為近也。
●先高祖集有快哉行一篇,曰:一笑天地驚,此樂古未有,平生不解飲,滿引亦一斗。老革昔媚璫,正士皆碎首,寧知時勢移,人事反覆手,當年金谷花,今日章台柳,巧哉造化心,此罰勝枷杻。酒酣談舊事,因果信非偶,淋漓揮醉墨,神鬼運吾肘,姓名諱不書,聊以存忠厚,時皇帝十載,太歲在丁丑,恢台仲夏月,其日二十九,同觀者六人,題者河間叟。蓋為許顯純諸姬流落青樓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