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夕,女屍忽呻吟,守者驚視,已復生,越日能言。自供與是人幼相愛,既嫁猶私會,後隨夫駐防西域,是人念之不釋,復尋訪而來,甫至門,即引入室。故鄰裡皆未覺,慮暫會終離,遂相約同死,受刃時痛極昏迷,倏如夢覺,則魂已離體。急覓是人,不知何往。
惟獨立沙磧中,白草黃雲,四無邊際。正徬徨間,為一鬼縛去。至一官府,甚見詰辱。雲是雖無恥,命尚未終。
叱杖一百,驅之返。杖乃鐵鑄,不勝楚毒,復暈絶。及漸蘇,則回生矣。視其股,果杖痕重疊。
駐防大臣巴公曰:是已受冥罰,奸罪可勿重科矣。余烏魯木齊雜詩有曰:鴛鴦畢竟不雙飛,天上人間舊願違,白草蕭蕭埋旅櫬,一生腸斷華山畿。即詠此事也。
●朱青雲言,嘗與高西園散步水次。時春冰初泮,淨綠瀛溶,高曰:憶晚唐有魚鱗可憐紫,鴨毛自然碧句,無一字言春水,而晴波滑笏之狀,如在目前。惜不記其姓名矣。朱沉思未對,聞老柳後有人語曰:此初唐劉希夷詩,非晚唐也。
趨視無一人,朱悚然曰:白日見鬼矣。高微笑曰:如此鬼,見亦大佳,但恐不肯相見耳。對樹三揖而行。歸檢劉詩,果有此二語。
余偶以告戴東原,東原因言有兩生燭下對談,爭春秋周正夏正,往複甚苦,窗外忽太息言曰:左氏周人,不容不知周正朔,二先生何必詞費也。出視窗外,惟一小僮方酣睡。觀此二事儒者日談考證,講曰若稽古,動至十四萬言。安知冥冥之中,無在旁揶揄者乎?
●聶松岩言,即墨于生,騎一驢赴京師,中路憩息高崗上,系驢于樹,而倚石假寐,忽見驢昂首四顧,浩然嘆曰:不至此地數十年,青山如故,村落已非舊徑矣。于故好奇,聞之躍然起曰:此宋處宗長鳴鷄也。日日乘之共談,不患長途寂寞矣。揖而與言,驢嚙草不應,反覆開導,約與為忘形交,驢亦若勿聞。
怒而痛鞭之,驢跳擲狂吼,終不能言,竟折一足,鬻于屠肆。徒步以歸,此事絶可笑。殆睡夢中誤聽耶?抑此驢夙生冤譴,有物憑之,以激于之怒殺耶?
●三叔儀南公,有健仆畢四,善弋獵,能輓十力弓,恆捕鶉于野。凡捕鶉者必以夜。先以稿秸插地如禾隴之狀,而布網于上,以牛角作曲管,肖鶉聲吹之,鶉既集,先微驚之,使漸次避入稿秸中,然後大聲驚之,使群飛突起,則悉觸網矣。吹管時其聲淒咽,往往誤引鬼物至。
故必築團焦自衛,而攜兵仗以備之。一夜月明之下,見老叟來作禮曰:我狐也,兒孫與北村狐皅釁,舉族械戰。彼陣擒我一女,每戰必反接驅出以辱我,我亦陣擒彼一妾,如所施報焉。由此仇益結,約今夜決戰于此,聞君義俠,乞助一臂力,則沒齒感恩。
持鐵尺者彼,持刀者我也。畢放故事,忻然隨之往,翳叢薄間。兩陣既交,兩狐血戰不解,至相抱手搏。畢審視既的,控弦一發,射北村狐踣,不虞弓勁矢癉,貫腹而過。
並老叟洞腋殪焉。兩陣各惶遽奪屍,棄俘囚而遁,畢解二狐之縛,且告之曰:傳與爾族,兩家勝敗相當,可以解冤矣。先是北村每夜聞戰聲,自此遂寂。此與李冰事相類。
然冰戰江神為捍災禦患,此狐呈其私憤,兩鬥不已,卒至兩傷。是亦不可以已乎?
●姚安公在滇時,幕友言署中香櫞樹下,月夜有紅裳女子靚妝立。見人則冉冉沒土中。眾議發視之,姚安公攜卮酒澆樹下,自祝之曰:汝見人則隱,是無意于為祟也,又何必屢現汝形,自取暴骨之禍。自是不復出。
又有書齋甚軒敞,久無人居,舅氏安公五章,時相從在滇。偶夏日裸寢其內,夢一人揖而言曰:與君雖幽明異路。然眷屬居此,亦有男女之別。君奈何不以禮自處。
矍然醒,遂不敢再往。姚安公嘗曰:樹下之鬼可諭之以理,書齋之魅能以理喻人。此郡僻處萬山中,風俗質樸,渾沌未鑿,故異類亦淳良如是也。
●余兩三歲時,嘗見四五小兒綵衣金釧,隨余嬉戲,皆呼余為弟,意似甚相愛,稍長時乃皆不見。後以告先姚安公,公沉思久之,爽然曰:汝前母恨無子,每令尼媼以彩絲系神廟泥孩,歸置於臥內,各命以乳名,日飼果餌,與哺子無異。歿後,吾命人瘞樓後空院中,必是物也。恐後來為妖,擬掘出之,然歲久已迷其處矣。
前母即張太夫人姊。一歲忌辰家祭後,張太夫人晝寢,夢前母以手推之,曰:三妹太不經事,利刃豈可付兒戲。愕然驚醒,則余方坐身旁,掣姚安公革帶佩刀出鞘矣。始知魂歸受祭,確有其事。
古人所以事死如生也。
●表叔王碧伯妻喪,術者言某日子刻回煞,全家皆避出,有盜偽為煞神,逾垣入,方開篋攫簪珥,適一盜又偽為煞神來,鬼聲嗚嗚漸近,前盜皇遽避出。相遇于庭,彼此以為真煞神,皆悸而失魂,對仆于地。黎明家人哭入,突見之,大駭,諦視乃知為盜,以薑湯灌蘇,即以鬼裝縛送官。沿路聚觀,莫不絶倒,據此一事,回煞之說當妄矣。
然回煞形跡,余實屢目睹之。鬼神茫昧,究不知其如何也。
●益都朱天門言,甲子夏,與數友夜集明湖側召妓侑觴,飲方酣。妓素不識字,忽援筆書一絶句曰:一夜瀟瀟雨,高樓怯曉寒,桃花零落否,呼婢捲簾看。擲于一友之前,是人觀訖,遽變色仆地,妓亦仆地。頃之妓蘇,而是人不蘇矣。
後遍問所親,迄不知其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