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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初見先生於虔,最年少,時已領鄉薦。先生恆以「小秀才」呼之。故遣服役,德欣欣恭命,雖勞不怠。先生深器之。
嘉靖癸未第進士,出守六安州。數月,奉書以為初政倥傯,後稍次第,始得于諸生講學。先生曰:「吾所講學,正在政務倥傯中。豈必聚徒而後為講學耶?」又嘗與書曰:「良知不因見聞而有,而見聞莫非良知之用。
故良知不滯于見聞,而亦不離于見聞。孔子云:吾有知乎哉?無知也。良知之外,則無知矣。故致良知是聖門教人第一義。
今雲專求之見聞之末,則落在第二義矣。若曰致其良知而求之見聞,則語意之間未免為二。此與專求之見聞之末者,雖稍不同,其為未得精一之旨則一也。」
德洪與王畿並舉南宮,俱不廷對,偕黃弘綱、張元沖同舟歸越。先生喜,凡初及門者,必令引導,俟志定有入,方請見。每臨坐,默對焚香,無語。
八月,答聶豹書。
是年夏,豹以御史巡按福建,渡錢塘來見先生。別後致書,謂:「思、孟、周、程無意相遭于千載之下,與其盡信于天下,不若真信于一人。道固自在,學亦自在。」先生答書略曰:「讀來諭,誠見君子不見是而無悶之心,乃區區則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間,非以計人之信與不信也。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無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慮而知,不學而能,所謂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無間于聖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
世之君子惟務致其良知,則自能公是非,同好惡,視人猶己,視國猶家,而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求天下無治不可得矣。古之人所以能見善不啻若己出,見惡不啻若己入,視民之饑溺,猶己之饑溺,而一夫不獲,若己推而納諸溝中者,非故為是而蘄天下之信己也;務致其良知,求其自慊而已矣。後世良知之學不明,天下之人外假仁義之名,而內以行私利之實:詭詞以阿俗,矯行以干譽;掩人之善,而襲以為己長。訐人之私,而竊以為己直;忿以相勝,而猶謂之徇義;險以相傾,而猶謂之疾惡;妒賢嫉能,而猶自以為公是非;恣情縱慾,而猶自以為同好惡。
相凌相賊,自其一家骨肉之親,已不能無彼此藩籬之隔,而況于天下之大,民物之眾,又何能一體而視之乎!仆誠賴天之靈,偶有見于良知之學,以為必由此而後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則為之慼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見其若是,遂相于非笑而詆斥,以為是病狂喪心之人耳。嗚呼!吾方疾痛之切體,而暇計人之非笑乎!昔者孔子之在當時,有議其為諂者,有議其為佞者,有毀其未賢,詆其為不知禮,而侮之以為“東家丘」者,有嫉而阻之者,有惡而欲殺之者。晨門荷蕢之徒,皆當時之賢士,且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與?鄙哉硜硜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
」雖子路在升堂之列,尚不能無疑于其所見,不悅于其所欲往,而且以之為迂。則當時之不信夫子者,豈特十之一二而已乎?然而夫子汲汲遑遑,若求亡子于道路,而不假於暖席者,寧以蘄人之信我知我而已哉?仆之不肖,何敢以夫子之道為己任?顧其心亦已稍知疾痛之在身,是以徬徨四顧,相求其有助於我者,相與講去其病耳。今誠得豪傑同志之士,共明良知之學于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一洗讒妒勝忿之習,以躋于大同,則仆之狂病,固將脫然以愈,而終免于喪心之患矣,豈不快哉!會稽素號山水之區,深林長谷,信步皆是,寒暑晦明,無時不宜。良朋四集,道義日新。
天地之間,寧復有樂於是者?孔子云「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仆與二三同志,方將請事斯語,奚暇外慕?獨其切膚之痛,乃有未能恝然者,輒復雲爾。”
按,豹初見稱晚生,後六年出守蘇州,先生已違世四年矣。見德洪、王畿曰:「吾學誠得諸先生,尚冀再見稱贄,今不及矣。茲以二君為證,具香案拜先生。」遂稱門人。
十一月庚申,子正億生。
繼室張氏出。先生初得子,鄉先達有靜齋、六有者,皆逾九十,聞而喜,以二詩為賀。先生次韻謝答之,有曰「何物敢雲繩祖武?他年只好共爺長」之句,蓋是月十有七日也。
先生初命名正聰,後七年壬辰,外舅黃綰因時相避諱,更今名。
十二月,作《惜陰說》。
劉邦采合安福同志為會,名曰「惜陰」,請先生書會籍。先生為之說曰:「同志之在安成者,間月為會五日,謂之“惜陰」,其志篤矣。然五日之外,孰非惜陰時乎?離群而索居,志不能無少懈,故五日之會,所以相稽切焉耳。嗚乎!天道之運,無一息之或停,吾心良知之運,亦無一息之或停。
良知即天道,謂之亦,則猶二之矣。知良知之運無一息之或停者,則知惜陰矣。知惜陰者,則知致其良知矣。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此其所以學如不及,至于發憤忘食也。堯、舜兢兢業業,成湯日新又新,文王純亦不已,周公坐以待旦:惜陰之功,寧獨大禹為然?子思曰: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知微之顯,可以入德矣。或曰:鷄鳴而起,孳孳為利,凶人為不善,亦惟日不足,然則小人亦可謂之惜陰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