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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詞以平實的語言,抒寫深厚的情意,氣勢雄放,意境渾然。鄭文焯《手披東坡樂府》說,此詞「雲錦成章,天衣無縫」,「從至情中流出,不假熨貼之工」,這一評語正道出了本詞的特色。詞人那超曠的心態,那交織着人生矛盾的悲慨和發揚蹈厲的豪情,給讀者以強烈的震撼和深刻的啟迪。
●江城子 蘇軾
陶淵明以正月五日遊斜川,臨流班坐,顧瞻南阜,愛曾城之獨秀,乃作斜川詩,至今使人想見其處。元豐壬戌之春,余躬耕于東坡,築雪堂居之,南挹四望亭之後丘,西控北山之微泉,慨然而嘆,此亦斜川之遊也。乃作長短句,以《江城子》歌之。
夢中了了醉中醒。
只淵明,是前生。
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
昨夜東坡春雨足,烏鵲喜,報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鳴。
北山傾,小溪橫。
南望亭丘,孤秀聳曾城。
都是斜川當日景,吾老矣,寄餘齡。
蘇軾詞作鑒賞
這首詞作於蘇軾貶謫黃州期間。他以自己「躬耕于東坡,築雪堂居之」自比于晉代詩人陶淵明斜川之遊,融說理、寫景和言志于一爐,詞中表達了對淵明的深深仰慕之意,抒發了隨遇而安、樂而忘憂的曠達襟懷。作品平淡中見豪放,充滿恬靜閒適而又粗獷的田園趣味。
首句「夢中了了醉中醒」,一反常理,說只有醉中才清醒,夢中才瞭然,表達了憤世嫉俗的情懷。此句表明,蘇軾能理解淵明飲酒的心情,深知他夢中或醉中實際上都是清醒的,這是他們的共同之處。「只淵明,是前生。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充滿了辛酸的情感,這種情況又與淵明偶合,兩人的命運何其相似。
淵明因不滿現實政治而歸田,蘇軾卻是以罪人的身份貶所躬耕,這又是兩人的不同之處。蘇軾帶著沉痛辛酸的心情,暗示躬耕東坡是受政治迫害所致。
「昨夜東坡春雨足,烏鵲喜,報新晴」,于一番議論後融情入景,通過對春雨過後烏鵲報晴這一富有生機的情景的描寫,隱隱表達出詞人歡欣、怡悅的心情和對大自然的熱愛。
過片後四句以寫景為主,極富立體感。這幾句中,鳴泉、小溪、山亭、遠峰,日與耳目相接,表現出田園生活恬靜清幽的境界,給人以超世遺物之感。作者接着以「都是斜川當日景」作一小結,是因心慕淵明,嚮往其斜川當日之遊,遂覺所見亦斜川當日之景,同時又引申出更深沉的感慨。陶淵明四十一歲棄官歸田,後來未再出仕,五十歲時作斜川之遊。
蘇軾這時已經四十七歲,躬耕東坡,一切都好象淵明當日的境況,是否也會象淵明一樣就此以了餘生呢?那時政治黑暗,蘇軾東山再起的希望很小,因而產生遲暮之感,有于此終焉之意。結句「吾老矣,寄餘齡」的沉重悲嘆,說明蘇軾不是自我麻木,盲目樂觀,而是對餘生存深深的憂慮,是「夢中了了」者。
這首詞的結構頗具匠心。首句突兀而起,議論中飽含感情。其後寫景,環環相扣,層次分明,緊扣首句的議論,景中寓情,情中見理。結拍與首句議論及過片後的寫景相呼應,總括全詞,以東坡雪堂今日春景似淵明當日斜川之景,引出對斜川當日之遊的嚮往和逆境中淡泊自守、怡然自足的心境。
「都是斜川當日景」,這看似平淡的詞句,是作者面對遠去的歷史背影所吐露的心聲。
●江城子
湖上與張先同賦,時聞彈箏 蘇軾
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清,晚霞明。
一朵芙蕖,開過尚盈盈。
何處飛來雙白鷺,如有意,慕娉婷。
忽聞江上弄哀箏,苦含情,遣誰聽!
煙斂雲收,依約是湘靈。
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峰青。
蘇軾詞作鑒賞
此詞為蘇軾于熙寧五年(
1072)至七年杭州通判任上與當時已八十餘歲的有名詞人張先(
990-
1078)同遊西湖時所作。作者富有情趣地緊扣「聞彈箏」這一詞題,從多方面描寫彈箏者的美麗與音樂的動人。詞中將彈箏人置於雨後初晴、晚霞明麗的湖光山色中,使人物與景色相映成趣,音樂與山水相得益彰,對人物的描寫上,作者運用了比喻和襯托的手法。
開頭三句寫山色湖光,只是作為人物的背景畫面。「一朵芙蕖」兩句緊接其後,既實寫水面荷花,又是以出水芙蓉比喻彈箏的美人,收到了雙關的藝術效果。
從結構上看,這一表面寫景,而實則轉入對彈箏人的描寫,真可說是天衣無縫。據《墨莊漫錄》,彈箏人三十餘歲,「風韻嫻雅,綽有態度」,此處用「一朵芙蕖開過尚盈盈」的比喻寫她,不僅準確,而且極有情趣。接着便從白鷺似也有意傾慕來烘托彈箏人的美麗。詞中之雙白鷺實是喻指二客獃視不動的情狀。
下片則重點寫音樂。從樂曲總的旋律來寫,故曰「哀箏」,從樂曲傳達的感情來寫,故言「苦(甚、極的意思)含情」;謂「遣誰聽」,是說樂曲哀傷,誰能忍聽,是從聽者的角度來寫;此下再進一步渲染樂曲的哀傷,謂無知的大自然也為之感動:煙靄為之斂容,雲彩為之收色;最後再總括一句,這哀傷的樂曲就好像是湘水女神奏瑟傾訴自己的哀傷。湘靈,用娥皇、女英之典故。詞寫到這裡,把樂曲的哀傷動人一步一步地推向最高峰,似乎這樣哀怨動人的樂曲非人間所有,只能是出自像湘水女神那樣的神靈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