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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實說,我是個歡喜女人的人;從國民學校時代直到現在,我總一貫地歡喜着女人。雖 然不曾受着什麼「女難」,而女人的力量,我確是常常領略到的。女人就是磁石,我就是一 塊軟鐵;為了一個虛構的或實際的女人,獃獃的想了一兩點鐘,乃至想了一兩個星期,真有 不知肉味光景——這種事是屢屢有的。在路上走,遠遠的有女人來了,我的眼睛便像蜜蜂們 嗅着花香一般,直攫過去。但是我很知足,普通的女人,大概看一兩眼也就夠了,至多再掉 一回頭。像我的一位同學那樣,遇見了異性,就立正——向左或向右轉,仔細用他那兩隻近 視眼,從眼鏡下面緊緊追出去半日半日,然後看不見,然後開步走——我是用不着的。我們 地方有句土話說:「乖子望一眼,獃子望到晚;」我大約總在「乖子」一邊了。我到無論什 麼地方,第一總是用我的眼睛去尋找女人。在火車裡,我必走遍幾輛車去發見女人;在輪船 裡,我必走遍全船去發見女人。我若找不到女人時,我便逛遊戲場去,趕廟會去,——我大 膽地加一句——參觀女學校去;這些都是女人多的地方。於是我的眼睛更忙了!我拖着兩隻 腳跟着她們走,往往直到疲倦為止。
我所追尋的女人是什麼呢?我所發見的女人是什麼呢?這是藝術的女人。從前人將女人 比做花,比做鳥,比做羔羊;他們只是說,女人是自然手裡創造出來的藝術,使人們歡喜贊 嘆——正如藝術的兒童是自然的創作,使人們歡喜讚歎一樣。不獨男人歡喜讚歎,女人也歡 喜讚歎;而「妒」便是歡喜讚歎的另一面,正如「愛」是歡喜讚歎的一面一樣。受歡喜讚歎 的,又不獨是女人,男人也有。「此柳風流可愛,似張緒當年,」便是好例;而「美丰仪」 一語,尤為「史不絶書」。但男人的藝術氣分,似乎總要少些;賈寶玉說得好:男人的骨頭 是泥做的,女人的骨頭是水做的。這是天命呢?還是人事呢?我現在還不得而知;只覺得事 實是如此罷了。——你看,目下學繪畫的「人體習作」的時候,誰不用了女人做他的模特兒 呢?這不是因為女人的曲綫更為可愛麼?我們說,自有歷史以來,女人是比男人更其藝術 的;這句話總該不會錯吧?所以我說,藝術的女人。所謂藝術的女人,有三種意思:是女人 中最為藝術的,是女人的藝術的一面,是我們以藝術的眼去看女人。我說女人比男人更其藝 術的,是一般的說法;說女人中最為藝術的,是個別的說法。——而「藝術」一詞,我用它 的狹義,專指眼睛的藝術而言,與繪畫,雕刻,跳舞同其范類。藝術的女人便是有着美好的 顏色和輪廓和動作的女人,便是她的容貌,身材,姿態,使我們看了感到「自己圓滿」的女 人。這裡有一塊天然的界碑,我所說的只是處女,少婦,中年婦人,那些老太太們,為她們 的年歲所侵蝕,已上了凋零與枯萎的路途,在這一件上,已是落伍者了。女人的圓滿相,只 是她的「人的諸相」之一;她可以有大才能,大智慧,大仁慈,大勇毅,大貞潔等等,但都 無礙於這一相。諸相可以幫助這一相,使其更臻于充實;這一相也可幫助諸相,分其圓滿于 它們,有時更能遮蓋它們的缺處。我們之看女人,若被她的圓滿相所吸引,便會不顧自己, 不顧她的一切,而只陶醉于其中;這個陶醉是剎那的,無關心的,而且在沉默之中的。
我們之看女人,是歡喜而決不是戀愛。戀愛是全般的,歡喜是部分的。戀愛是整個「自 我」與整個「自我」的融合,故堅深而久長;歡喜是「自我」間斷片的融合,故輕淺而飄 忽。這兩者都是生命的趣味,生命的姿態。但戀愛是對人的,歡喜卻兼人與物而言。——此 外本還有「仁愛」,便是「民胞物與」之懷;再進一步,「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 一」,便是「神愛」,「大愛」了。這種無分物我的愛,非我所要論;但在此又須立一界 碑,凡偉大莊嚴之像,無論屬人屬物,足以吸引人心者,必為這種愛;而優美艷麗的光景則 始在「歡喜」的閾中。至于戀愛,以人格的吸引為骨子,有極強的佔有性,又與二者不同。 Y君以人與物平分戀愛與歡喜,以為「喜」僅屬物,「愛」乃屬人;若對人言「喜」,便是 蔑視他的人格了。現在有許多人也以為將女人比花,比鳥,比羔羊,便是侮辱女人;讚頌女 人的體態,也是侮辱女人。所以者何?便是蔑視她們的人格了!但我覺得我們若不能將「體 態的美」排斥於人格之外,我們便要慢慢的說這句話!而美若是一種價值,人格若是建築于 價值的基石上,我們又何能排斥那「體態的美」呢?所以我以為只須將女人的藝術的一面作 為藝術而鑒賞它,與鑒賞其他優美的自然一樣;藝術與自然是「非人格」的,當然便說不上 「蔑視」與否。在這樣的立場上,將人比物,歡喜讚歎,自與因襲的玩弄的態度相差十萬八 千里,當可告無罪于天下。——只有將女人看作「玩物」,才真是蔑視呢;即使是在所謂的 「戀愛」之中。藝術的女人,是的,藝術的女人!我們要用驚異的眼去看她,那是一種奇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