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當他停下,把他那俊秀的頭略略後仰,舉起他手中杯子看著我時,我看出雖然他臉色紅潤,有海風的清新洗刷痕跡,但也有我上次見到他時的那種緊張,就好像他曾致力乾著一種他習慣性的緊張工作;那精力被激發起來後,是那樣狂熱奔放地在他內心激蕩。我本想勸勸他,別抱著從事冒險行為的幻想——比方和凶險的海浪較量或和惡劣的天氣拚命——可是我的思路轉回到眼前的話題,我就又接著說下去了。
「我告訴你,斯梯福茲,」我說道,「如果你精神旺盛得肯聽我說——」
「我精神總是亢奮的,肯做任何你喜歡的事,」他說著從餐桌邊移到火爐邊。
「那麼,我告訴你實話吧,斯梯福茲。我想,我一定得去看看我的老保姆。倒不是因為我能為她做什麼于她有益的事,或能給她什麼實際的幫助;不過,她那麼關心我,我探訪她也會在她身上產生效力。她會很看重我的探訪,從而感到安慰和支持。
我可以肯定,對於一個也像她一樣愛護我的朋友來說,這並不怎麼費事。如果你處在我的地位,你會不會也做一天這樣的旅行呢?」
他露出心緒不寧的樣子,坐在那兒想了想後,才用一種低低的聲音答道,「行!去吧,你不會妨害人的。」
「你剛回,」我說道,「邀請你和我同去是不用想了囉?」
「是呀,」他答道。「今晚我去海蓋特。我有這麼久沒見我母親了,難免有些過意不去,因為難得有像她那樣愛一個浪蕩兒子的母親呀。——呸!胡說八道!——你是說明天去吧,我猜?」他伸直兩條胳膊,一手放在我肩頭上說道。
「是的,我想是那樣。」
「得,那就後天再去吧。我本打算要你和我們一塊住幾天呢。我來是想請你,你卻偏偏要往雅茅斯飛。」
「斯梯福茲,你自己老是神不知鬼不覺地到處走,卻說我偏偏飛呢!」
他默默地看了看我,仍像先前那樣握住我手搖了幾下,然後說道:
「來吧,明天一定來,儘可能和我們好好過一天!誰知道我們什麼時候再相會?來吧!明天一定來!我要你站在蘿莎·達特爾和我中間,把我們倆分開。」
「難道,沒有我,你們倆會愛得至深?」
「對,也許恨得至深,」斯梯福茲笑道;“無論是愛還是恨。
來吧!明天可一定來哦!”
我答應明天去;他穿上外套,點起雪茄,走着回家去。看出了他的心思,我也穿上外套(但沒點上雪茄,因為我已抽得夠多了),和她一直走到空闊的大路上,在那時的夜間,那大路上靜悄悄的。他一路上興高采烈。分手時,我從他身後朝他看去,見他那麼勇敢地輕輕鬆松往家走,不禁想到他說「越過一切障礙向前,在競爭中獲勝」!開始希望他投身的是一種有價值的競爭。
我回到自己臥室寬衣時,米考伯先生的信落到了地板上。我這時才記起這封信,便拆開來讀。信是晚餐前一個半小時寫的。我不記得我是否提起過,但凡米考伯先生遇到什麼不得了的困難時,他便用法律術語陳辭。
他似乎認為這就等於解決了他的問題。
“閣下——因為我不敢稱呼你,我親愛的科波菲爾。
“我應當奉告你;在下署名者已大敗。今天你也許見此人閃爍其詞,乃不願讓你知道此人之窘況;但希望已沉入地平綫下,下方署名者已大敗。
“在受到某個人之迫害(我不能稱之為社會)下我寫就此信。此某受僱于某經紀人,已心智混迷。此某已扣押署名者之住所以追補租金,其扣押物不僅包括本宅長住房客之署名人的各種動產,尚累及內院榮譽學會會員並寄宿本宅之客湯馬斯·特拉德爾先生的一切財產。
“署名人此時唇邊將溢之杯愁苦如還缺一滴憂鬱的需『斟』(此乃某不朽詩翁之言),則可借下列事實得之:
前言之一托馬斯·特拉德爾先生曾好心承受署名人
23鎊
4先令
9便士半之期票一張,現已到期,卻無法兌現。
不僅如此,就實際而言,署名人之沉重負擔,又因自然規律將增加一弱小受苦者而更重也;以弱小者出世之日——以數字示之——自即日算起,不出六個太陰月矣。
“上述之言,可以將其視作分外行功①,署名人泥首墨面,懺悔不已。
①天主教教義中指積貯之功德,可移充他人補過之用。
威爾金·米考伯呈”
可憐的特拉德爾!
這時,我總算認清了米考伯先生,也料定他可以從那挫敗中恢復;但我夜裡沒睡好,因為擔心着特拉德爾,擔心着那住在德文郡的牧師的女兒——她是十個中的一個,她是那麼可愛的一個姑娘,她肯等待特拉德爾(多不吉利的讚揚啊!)
一直等到她
60歲,或任何想得到的年紀。
第二十九章 再訪斯梯福茲家
早上,我對斯賓羅先生說,我要請一個短假。由於我是不領薪金的,所以也就不讓那個難鬆口的約金斯先生討厭,請假也就沒什麼周折了。我乘機問斯賓羅小姐可好。我說這話時,聲音發粘,眼睛也模糊起來。
斯賓羅先生並不比說起別人時懷着更多的感情回答說,他謝謝我,她很好。
我們作見習生的事務員是代訴人那高貴階層人士的接班人,所以享受了許多優待,我便几乎無時不自由自在。不過由於我只想在那天下午一、兩點鐘到海蓋特,也因為那天上午法庭裡還有一樁小小的出教案,我便和斯賓羅先生一起很愉快地出席了一兩個小時。這案子由狄普金斯提交,意在感化布洛克的靈魂。這兩人都是教區委員會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