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經證實你是多麼靈驗的預言家了,科波菲爾先生!」尤來亞繼續說道。「啊呀,你已經證實你是多麼靈驗的預言家了!有一次你對我說,或許我要成為威克費爾德先生的合作人,或許會有一個威克費爾德——希普事務所,你不記得了嗎?也許你不記得了;不過,當一個人處于卑賤之中時,科波菲爾少爺,他可會把這些話牢記在心,唸唸不忘呢。」
「我記得我這樣說過,」我說道,「可我當時認為可能性很小。」
「哦!誰會以為有可能呢,科波菲爾先生!」尤來亞興奮地說道:「我相信我當時也不這麼認為。我記得我親口說過,說我太卑賤了。我當時的確是這麼想的。」
他勉強地擠出一個笑容,坐在那裡看火,我看他。
「但是最卑賤的人,科波菲爾少爺,」他繼續又說道,「或許是優秀的助手。我想起來很高興,我曾做過威克費爾德先生的優秀助手,我也許會做得更優秀呢。哦,他是多麼可敬的人,科波菲爾先生,不過他過去多麼大意呀!」
「我很遺憾聽到這話,」我說道。我忍不住很尖刻地補充道,「不論從什麼觀點來看。」
「的確是這樣,科波菲爾先生,」尤來亞答道。「不論從什麼觀點來看。尤其是從愛妮絲小姐的觀點來看!你不記得你自己那些很動人的話了,科波菲爾少爺;可我記得呢;有天你說每個人都讚美她,為這話我還感謝你呢!我想你已忘了吧,科波菲爾少爺?」
「沒忘,」我冷冷地說道。
「哦,我多高興,你沒忘!」尤來亞叫道。「想想吧,是你首先在我這卑賤的胸中燃起了希望的火花呢,而你還沒有忘記!哦!——你願再賞我一杯咖啡嗎?」
他說燃起火花時那加重的語氣,他說話時轉向我的目光,都有令我感到某種讓我吃驚的東西在其中,彷彿我能看到他被一團火光照亮了。想到他還用完全不同的聲調提出的那請求,我就用那個刮臉杯來款待他了。可是我在倒咖啡時手有些發顫,一種自覺不是他對手之感在胸中升起,一種對他隨後會說什麼的憂慮襲上心頭,我覺得這些不會逃過他眼睛。
他什麼都不說。他把咖啡攪了又攪,他小口啜咖啡,他用他那可怕的手輕輕地摸他的下巴,他看著火,他打量着這個房間,他向我發出微笑(但不如說是喘氣更確切),他心懷那種過份的謙卑扭來扭去,他一次又一次攪咖啡,啜咖啡,但他不說話,讓我來續上我們的對話。
「照你說的,威克費爾德先生,」我終於說道,「抵得上五百個你——或我——的威克費爾德先生;」我覺得,我沒法不尷尬地結巴着把那話分成幾節來說,要我的命也沒法;「過去很大意,是不是,希普先生?」
「哦,的確很大意,科波菲爾少爺,」尤來亞謙卑恭敬地嘆口氣答道,「哦,非常大意!不過,我希望你叫我尤來亞,如果你高興的話。那才像從前呢。」
「行!尤來亞,」我好不容易才說出這個名字來。
「謝謝你!」他很熱情地答應道。「謝謝你,科波菲爾少爺!聽到你說尤來亞,就像聽見往日的風聲和鐘鳴。請你原諒。我剛纔說了些什麼呀?」
「關於威克費爾德先生的,」我提醒他道。
「哦,是的,不錯,」尤來亞說道,「非常的大意,科波菲爾少爺。這是只能在你我之間說的一件事。就是對你,我也只能提到而已,不能深談。在過去的幾年裡,任何人處在我的位置,這時都會把威克菲爾德先生(哦,他又是一個多麼有價值的人,科波菲爾少爺!)捺在大拇指下了。
捺在——大拇指下了,」尤來亞慢慢地說著,並同時把他那看上去很冷酷的手伸到我桌上,又把他的拇指按在上面,按得桌子直晃,房間也在晃動。
就算我不得不眼看他用他那八字腳站在威克菲爾德先生頭上,我覺得我也不能更恨他了。
「哦,啊呀,是的,科波菲爾少爺,」他用柔順的聲音又繼續說道——這聲音和他那絲毫未減輕壓力的拇指按捺動作形成了再鮮明不過的對比,「無疑。一定有損失、羞辱,有許多我不知道的。威克菲爾德先生知道這點。我是一個卑賤地為他效力的卑賤的助手,他把我放在我無法指望可及的地位上。
我應該多麼感激他啊!」他說完後,臉立刻轉向我卻並不看我;他把他那彎了的拇指從所按之處移開,然後若有所思地慢慢刮他那瘦長的下巴,好像刮臉一樣。
我記得很清楚,當我看見他那被紅紅爐火映照陰險的臉,看到他又準備說什麼時,我的心是何等憤怒地跳動。
「科波菲爾少爺,」他開始說道,「可我是否耽誤你入睡了?」
「你沒有耽誤我入睡。我一向睡得很晚。」
「謝謝你,科波菲爾少爺!的確,自打你第一次和我說話的那時起,我就從我那卑賤的地位,點點往上升,可我仍然卑賤。我希望我永遠卑賤。如果我對你說一點我的心裡話,你不見得會認為我更卑賤吧,科波菲爾少爺?是嗎?」
「不會的,」我勉強說道。
「謝謝你!」他拿出他的手帕來開始擦他的手心,「愛妮絲小姐,科波菲爾少爺——」
「嗯哼,尤來亞?」
「被自然地叫作尤來亞,這太美了!」他一面叫道,一面像條掙扎的魚那樣抖了一下。「你覺得她今晚模樣很美吧,科波菲爾少爺?」
「我覺得她永遠都是一個樣,在各方面都超過她周圍的一切人,」我答道。
「哦,謝謝你!一點不假!」他叫道。「哦,多謝了,多謝了!」
「不用,」我傲慢地說道。「你沒有謝我的理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