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剛纔說到的那時候,也就是爸爸對我說的時候,」愛妮絲繼續說道,「他對爸爸說他要走;他說他為走而難過,但他有更好的出路。那時,爸爸好沮喪,你或我從來都沒見他那麼憂傷過。可是,這合夥的補救方法好像讓爸爸安心了點,雖然他也一方面因為這而苦惱,而羞愧。」
「你怎麼對付這事呢,愛妮絲?」
「特洛伍德,」她答道,「我做我希望是正確的事。既然想到為了爸爸必須這麼犧牲,我只好勸他如此去辦了。我說,這樣可以減輕他生活壓力——我希望能!——這樣可以讓我有更多機會陪伴他。哦,特洛伍德,」愛妮絲雙手掩住滿臉淚水叫道,「我几乎認為,我一直就是爸爸的敵人,不是愛他的女兒。
因為我知道他為了愛我而變化。我知道他為了專心關注我而減少他的來往和業務範圍。我知道他為了我而謝絶了多少事務,為我的擔心使他的生活黯然、削弱了他精力。就因為這擔心一直耗去他的精力。
如果我能把這安排好該有多好!如果我能使他振作該有多好,因為是我成了他不覺已日漸衰老的禍根!」
我從沒見愛妮絲哭過。我從學校獲獎帶回家時,我看她眼裡閃着淚光;我們上次談到她父親時,也曾見她那樣;我們相互道別時,我曾見她把那善良的臉轉過去;可我從沒見她這麼悲傷,我只能無可奈何傻兮兮地說:「求你,愛妮絲,別這樣!別這樣,我親愛的妹妹!」
愛妮絲在品格和意志方面都遠遠勝過我,所以不會讓我長久懇求,不管我當時是否知道這點,現在我知道得很清楚了。我記憶中,她異乎尋常不同於別人的安祥、文靜又在她身上恢復了,彷彿一片雲已從一個明朗的天空中翩然飄逝了。
「我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不會很多了,“愛妮絲說道,“趁我們有機會,我懇求你,特洛伍德,對尤來亞保持友好態度。別厭惡他,別恨他和你脾性不相投的地方(我相信你有這種性子)。也許他不該受如此待遇,因為我們也並不知道他實實在在有什麼罪過呀。不管怎樣,首先想到爸爸和我吧!」
愛妮絲沒時間再說什麼了,因為門開了,華特布魯克太太像一艘張滿帆的船一樣進屋了——她是個頭大,還是穿的衣大,我不大清楚,因為我分不清她的人和衣服。我依稀記得在戲院裡見過她,好像我在一個暗淡的幻燈中見過她,但她顯然把我記得很清楚,仍然懷疑我處于酩酊狀態中。
不過,當漸漸發現我清醒,並發現我(我希望是這樣)是一個規矩的青年,華特布魯克太太對我的態度也大為緩和了。她先問我是否常去公園,又問我是否交際頻繁。我對這兩個問題都做了否定回答,我覺得我又令她滿意了。可是,她得體地不提那事,請我次日來吃晚飯,我接受了這一邀請,然後告辭。
離開時,我去事務所拜訪了尤來亞一小會,但他不在,就留了一張名片給他。
我第二天去吃晚飯時,街門開着,我進門就投入了羊腰肉的蒸汽浴中。這時,我發現我並不是唯一的客人,因為我馬上認出那腳伕,他重打扮了,在幫那家的傭人們,並站在樓梯下通報我的姓名。他小聲問我姓名時,儘量裝出從沒見過我的樣子,可我明明白白認得他,他也明明白白認得我。只是良心使我們都怯于承認這點。
我看到華特布魯克先生是個中年人,脖子短短的,戴了一個又寬又大的硬領,只缺一隻黑鼻頭,他就像一條獅子狗了。他對我說,他很高興結識我;我向華特布魯克太太行禮後,他就恭敬有加地把我引見給一位穿一身黑天鵝絨衣、戴一頂巨大的黑天鵝絨帽的女人,那女人讓人生畏,我記得她就像漢姆雷特的一個近親——姑且說是他的姑母吧。
這女人是亨利·斯派克太太;她的丈夫也在場。她丈夫是個非常鎮靜的人,他的頭不是白的,卻像撒上過一層白霜。亨利·斯派克家這兩位——一男一女——很得大家敬重;據愛妮絲告訴我,這是因為亨利·斯派克先生的公幹和財政部有什麼很遠的關係,或是什麼人(我忘了是哪一種人)的律師之緣故。
在客人中,我看到了尤來亞·希普,他穿著一身黑衣,神氣謙卑。我和他握手時,他告訴我,說因為蒙我注意而榮幸,由衷感激我屈就下交。我巴不得他少對我來感激,因為那整個晚上,他就懷着感激圍在我身邊轉;只要我對愛妮絲說上一句話,他就一定會用那張蒼白臉上沒遮蓋的雙眼從我們後面猙獰地盯住我們。
還有些別的客人,我覺得都像酒一樣被臨時冰過了。但是,有一個客人尚未進來就引起了我注意,因為我聽到通報他為特拉德爾先生。我的思緒飛回到薩倫學校,我不禁猜想:
難道就是那個總是畫骷髏的湯姆?
我懷着異常的興趣尋找特拉德爾先生。他是一個冷靜鎮定的青年人,舉止謙和,生着一頭叫人好笑的頭髮,眼睛睜得大大的。他很快就退縮到一個遠遠的角落裡,我想把他找出來都挺費力。終於,我把他看清了,如果我的眼睛沒騙我,他就是昔日那個不幸的湯姆。
我走到華特布魯克先生面前,說我相信我在這兒看到了一位老同學。
「真的!」華特布魯克先生大吃一驚地說,「你很年輕,不可能和亨利·斯派克先生同過學吧?」
「哦,我說的不是他!」我答道,「我說的是叫特拉德爾的那個人。」
「哦!啊,啊!真的!」我的主人興趣頓減地說道,「很可能。」
「如果真是同一個人,」我看著他說道,「我們就曾在一個叫薩倫學校的地方做過同學,他是個很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