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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星期三總是狄克先生生活中最快活的日子;這樣的日子也帶給我很多快樂。沒多久,學校的學生人人都認識了他;他除了放風箏外,參加任何其它的遊戲都不起勁,但對我們的一切體育運動都極感興趣。多少次,我曾看到他全身心投入到打石彈或抽陀螺的比賽上,滿臉露出說不出的興緻,緊急關頭時他甚至氣都透不過來!多少次,在做群狗逐兔遊戲時,我曾見他在一個小坡上為全場的人吶喊鼓勁,把帽子舉在一頭白髮的腦袋上使勁揮動,在那一刻忘掉了橫死的查理王以及有關的一切!有多少個夏日時光,我知道他在板球場上時感到無比快樂!有多少個冬日,我看見他鼻子凍得發青地站在風雪中,看孩子們沿長長的滑雪道而下,高興得直拍他那絨線手套。
他受到大家歡迎,誰也比不上他那麼擅于在小玩藝上翻花樣。他可以把只桔子刻成我們誰也想不到的東西。他可以把別針或其它什麼東西做成一條船。他可以把羊蹄骨做成棋子;把舊撲克牌做成羅馬戰車模型;把棉線軸做成轉動的輪子;把舊鐵絲做成鳥籠。
最了不起的是他能用綫和草做成一些物件,從而使大家都相信沒有什麼別人能用手做的而他不能做。
狄克先生的名聲並不是從來都只限于在我們學生中流傳。過了幾個星期三後,斯特朗博士親自向我問了一些有關他的事,我就把我從姨奶奶那裡知道的全說了。聽了我的話,博士是那麼感興趣,他竟請求狄克先生下次來訪時,我能向狄克先生介紹他。我履行了介紹儀式,博士請求狄克先生任何時候在售票處找不到我時就去他那裡,在那裡等我們下早學。
不久,狄克先生也就養成去他那兒的習慣了。如果我們下課較遲(這在星期三常發生),他就在院子裡散步,等着我。在這裡,他還認識了博士那年輕美麗的太太(她這一段日子比以前更蒼白了,我覺得我或其他人也都不容易看到她,她亦不那麼高興,但仍漂亮如前)。於是,他變得越來越熟,終於走進教室等我了。
他總坐在某個角落的某條凳子上,以至那條凳子因他而被人稱做狄克。他坐在那兒,白頭髮的腦袋向前垂下,不論上什麼課他都認真聽,他對他沒法獲得的學識懷着深深敬意。
狄克先生把這敬意擴大到博士身上,他認為博士是從古到今學問最精深、成就最非凡的哲學家。過了很長的日子後,狄克先生對他說話還脫帽;就是他和博士成為好友後,兩人按時在院裡被我們稱為「博士散步處」的地方散步時,狄克先生也不時脫帽,以示對於智慧和知識的尊敬。在這樣的散步中,博士怎樣朗讀那著名詞典的片斷章節,我根本弄不清。也許,他一開始認為是讀給自己聽的,可這下成了習慣;狄克先生滿臉喜色,從心眼裡認為那辭典乃世上最有趣的書。
想到他們在教室的窗前經過時的情形——博士面帶溫和地微笑朗讀,有時還引伸闡發,或鄭重地搖搖頭;狄克先生聚精會神地傾聽,他那可憐的想象乘着那些生僻單詞的翅膀向什麼地方游去,這只有上帝知道——我覺得那是詳和氣氛中最令人愉快的事。我覺得他們好像會永遠這麼來來回回地走下去,而世界因此就也能從他們的這種散步中受益;對於我,這個世界上縱有一千件喧騰的事也比不上這一件事的一半受益大。
愛妮絲也很快成了狄克先生的朋友。由於常去博士的住處,狄克先生也認識了尤來亞。狄克先生和我的友誼不斷增進,這友誼建立在這種奇特的基礎上——狄克先生以我的監護人身份照顧我,卻又事無鉅細都找我商量,採納我的意見。他不僅對我天生的聰明十分敬佩,還認為我從姨奶奶那兒也獲得不少遺傳。
一個星期四的早晨,在回校上課前(因為我們在早飯前上一小時的課),我和狄克先生正從旅館往馬車售票處走去,在路上碰到了尤來亞。尤來亞提醒我以前定下與他和他母親喝茶的約定,完了又扭着身子說:「不過,我不指望你真會來,科波菲爾少爺,我們那麼卑賤。」
我當時還沒法決定對尤來亞是喜還是憎;我和他面面相對站在街上時仍對此猶疑。可我覺得被人視為驕傲是不光彩的,於是我說我只是等着被邀請。
「哦,如果是這樣,科波菲爾少爺,」尤來亞說道,「如果真的不以我們卑賤而顧慮的話,那就請你今晚來好嗎?不過,如果因為我們卑賤而有所顧忌,我希望你不妨承認,科波菲爾少爺;因為我們對我們自己的身份很清楚。」
我說我得向威克費爾德先生說這事,如果他如我所認為的那樣同意我去,我一定很高興去。這樣,那天晚上六點鐘(照例那天晚上提前下班)我就告訴尤來亞,說我準備動身了。
「母親一定會感到驕傲,」我們一起出發時他說道,「如果說驕傲不是罪過的話,她一定會感到驕傲了,科波菲爾少爺!」
「可今天早上你卻認為我驕傲呢。」我回答道。
「哦,不,科波菲爾少爺!」尤來亞答道,「哦,相信我,不是這樣的!我從不曾有那種想法!如果你認為我們太卑賤了,配不上你,我也決不因此認為你驕傲,因為我們實在太卑賤了。」
「你最近還在學習法律嗎?」我問道,一心想換個話題。
「哦,科波菲爾少爺,」他很謙卑地說,「我的閲讀很難可算作學習。有時夜晚,我把提德先生的大作閲讀一或兩個小時。」
「很艱深吧,我想?」我說道。
「有時,我覺得他的東西很艱深,」尤來亞答道,「不過,我不知道有才識的人會怎樣評論這部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