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要求雖然不合情理,我母親卻實在太怯懦竟不敢拒絶,就算她心存懷疑也不得不照辦。她只好照貝西小姐的話做了,由於緊張,她竟把頭髮弄散全披到臉上來了。她的頭髮不但多,而且美。
「唉呀,我的天!」貝西小姐驚嘆道。「你還是個小娃娃呢!」
毫無疑問,我母親顯得十分年輕,甚至比她的實際年齡還顯得年輕。她低下頭,彷彿做錯了什麼事一樣。可憐的人!一邊哽咽,一邊說,她恐怕自己的確是一個孩子氣的寡婦,而且只要還能活下去恐怕還是一個孩子氣的母親。她停了一會兒,這時她恍惚覺得貝西小姐在摸她的頭髮,並感到貝西小姐的手並不柔和。
可是,當她懷着怯生生的希望向貝西小姐看去時,卻發現這女士捲起裙裾的下襬坐在那裡,雙手疊放在一隻膝蓋上,腳踏在爐欄上,皺眉盯着爐火。
「到底是怎麼回事。」貝西小姐突然問,「為什麼叫鴉巢呢?」
「你說的是這房子嗎,小姐?」我母親問。
「為什麼要叫它鴉巢呢?」貝西小姐說,「叫它廚房要更合適些①,如果你們兩人中有一個對生活有點實際概念的話。」
①鴉巢在英文裡為Rookery與英文的廚房cookery一詞音相近。
「這名字是科波菲爾先生選定的,」我母親說,「我們——科波菲爾先生認為這的確是個很大的鴉巢。不過,那些鴉巢都很有些年頭了,那些鳥早就不再來這裡了。」
「這真是大衛·科波菲爾!」貝西小姐大聲說,「地地道道的大衛·科波菲爾!周圍一隻烏鴉也沒有,就把這房子叫鴉巢。傻乎乎地認定了有鳥,只不過是因為看見了鳥窩。」
「科波菲爾先生,」我母親回敬道,「已經去世了。要是你居然當我面嘲諷他……」
我想,當時我那可憐又可愛的母親真想打我的姨奶奶。就算我母親在那個晚上出手前受過專業的訓練,姨奶奶也可以不費吹灰之力用一隻手就降服她。不過,這場交手在她從椅子上起身時就結束了——她又乖乖坐下,因為她暈了過去。
她恢復知覺後,或是貝西小姐使她恢復知覺後,她發現貝西小姐站在窗前。暮色更濃了,她們已彼此看不清對方。若不是爐火,她們根本就看不見對方了。
「嘿,」貝西小姐回到座位上時說,就像剛纔不過隨意看了看風景一樣,”你估計什麼時候……”
「我渾身發抖,」母親艱難地說,“我不知道這是怎麼了。
我快死了,我相信我快死了!”
「不,不,不,」貝西小姐說,「喝點茶吧。」
「啊,啊,你認為喝茶會對我有好處嗎?」母親叫道,那模樣真是可憐極了。
「當然有好處,」貝西小姐說,「不過有些幻覺罷了。你把那女孩叫什麼?」
「我還不知道是不是女孩呢,小姐。」母親天真地說。
「上帝保佑這孩子!」貝西小姐不禁引用了樓上抽屜裡針插上的第二句吉語,不過她不是對我而言,卻是對我母親而發的,「我不是說那個,我是說你的女傭人呢。」
「皮果提?」我母親說。
「皮果提!」貝西小姐重複道,十分忿忿然,「孩子,你是說居然有人走進基督教的教堂,然後自己又取了皮果提這麼一個教名?」
「這是她的姓,」我母親怯生生地說,「因為她的教名和我的一樣,科波菲爾先生就這麼用她的姓叫她。」
「嘿,皮果提,」貝西小姐打開客廳的門叫道,“端茶來。
你的女主人有些不舒服,別閒着到處蹓躂。”
貝西小姐發號司令那樣子儼然像自打有這房子起她就是當然的一家之主了。聽到這陌生的聲音。吃驚的皮果提端着蠟燭穿過走廊走來。兩人打過照面後,貝西小姐又關上門,像先前那樣坐下,雙腳放在爐欄上,捲起裙裾的下襬,雙手疊放在一隻膝蓋上。
「剛纔你說你要生一個女孩,」貝西小姐說,「我毫不懷疑,準是女孩。我有準是女孩的預感。那麼,孩子,這女孩一出生……」
「也許是男孩呢?」母親冒失地插言說。
「我告訴你了,我有準是女孩的預感,」貝西小姐說,「別頂嘴。這個女孩一出生以後,我想做她的朋友。我想做她的教母,我請求你叫她貝西·特洛伍德·科波菲爾。·這·一·個貝西·特洛伍德一生不應做錯事,不應濫用·她·的愛情。
可憐的孩子,她應當受到很好的教育,被很好地監護,這樣,她才不會愚蠢到相信她根本不該相信的事物。我一定會把這個看做·我·的責任。」
貝西小姐每說完一句話,她的頭就痙攣似地擺動一次,彷彿她舊日的過失仍在折磨她,而她要儘力剋制着不流露出來。至少,我母親藉著微弱的火光看她時是這麼想的。我母親太怕貝西小姐了,她太惴惴不安,也太軟弱膽怯而茫然無措,所以她沒法清楚地觀察任何東西,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大衛對你好嗎,孩子?」沉默了一會後,貝西小姐又開口道,這時她的頭也漸漸不再擺動了,「你們一起過得快樂嗎?」
「我很快樂,」我母親說,「科波菲爾先生對我除了太好沒別的了。」
「什麼,他把你慣壞了吧,我想?」貝西小姐緊跟着就這麼說。
「在這個艱難的世界上,又孤身一人了,凡事都得靠我自己了,從這一點來看,是的,我想他把我慣壞了。」我母親哽嚥著說。
「行了,行了!別哭了!」貝西小姐說,「你們並不般配,孩子——如果任何一個人都可以般配的話——所以我問你這個問題。你是一個孤兒,對不對?」
「是的。」
「當過家庭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