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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東皋草堂歌》,蓋作於順治七年,瞿式耜殉節桂林之後。式耜以弘光乙酉赴廣西巡撫任。其家在常熟,有嚴┉等倡義守城,各鄉兵已屯駐瞿園。即東皋,見《海角遺編》。福山人所作,不著氏名。是時,雖有搜捕逆紳之令,幸洪承疇以大學士招撫江南,故與式耜丙辰同榜進士,陰保護之,見式耜孫昌文《學行紀事》。舉家得無恙。詩所謂「可憐雙戟中丞家,門帖淒涼題賣宅。有子單居持戶難,棄擲城南尺五山」者,蓋是時式耜子嵩錫懼家門遭禍,不得不門帖賣宅,為韜晦避難計,然未嘗易主也。若在順治七年以前,則式耜方以大學士臨桂伯留守桂林,西南半壁,倚為長城,事之成敗,尚未可知。梅村縱不敢望其捲土重來,亦豈逆知其必敗,而詠以花木移於鄰家,杉松植於僧舍,極形容荒涼廢壞之狀耶!
況此詩云:「我來草堂何處宿,挑燈夜把長歌續。」是梅村作詩時,東皋尚為瞿氏所有。據昌文謂「家徒壁立,僅存東皋百畝,易銀貿貨,入粵為迎喪資」。此已在順治九年,昌文已奉其祖父母遺骸歸,在途次,而家中不知,鬻東皋為迎柩計。始行賣宅。梅村詩當作於是時也。後查初白《弔春暉堂》詩即東皋:「戰後河山非故國,記中花木尚平泉。」似康熙十八九年尚屬瞿氏,名臣之世澤長矣。
陳濟生《再生紀略》,程源《孤臣紀哭》,徐夢得《日星不晦錄》及《紳志略》、《燕都日記》,不著撰人氏名。皆謂明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日京城陷,襄城伯李國禎見李自成,要以三事:一,祖宗陵寢不可毀;一,葬先帝以帝后之禮;一,太子諸王不可害。賊皆諾之。及葬畢,國禎即自殺。是皆謂其能殉節者。弘光中,並有贈謚,在正祀武臣七人之內。然記載各有不同:或曰自縊,或曰自殺,或曰藥死,或曰即死於帝后殯所,或曰送至昌平,藁葬訖,死於陵旁。獨王士德《崇禎遺錄》謂「城陷後,國禎欲崇文門,不得出;奔朝陽門,孫如龍已降賊將張能,能勸之降,國禎遂降於能。能覊之,令輸金;國禎願至家搜括以獻,而家已為他賊所據,遂被擒。拷掠折足,以荊筐曳回,是夜自縊死。而弘光之有贈謚,乃其門客輩訛傳到南都,得幸邀┰典也」。是同一死也,一則謂其殉節,一則謂其拷臓,將奚從?惟梅村《遇劉雪舫》詩有雲「寧為英國死,不作襄城生」,而論乃定。梅村赴召入都,距國變時未久,國禎之死,尚在人耳目間,固不敢輕為誣衊也。《明史李傳》後:「闖賊勒國禎降,國禎解甲聽命;責賄不足,被拷折足,自縊」。是蓋據梅村詩為證,然則梅村亦可稱詩史矣。按英國謂張輔裔孫世澤。襲爵後,為闖賊所殺。
《下相極樂讀同年北使時詩卷》:"蘭若停驂灑墨成,過河持節事分明。
上林飛雁無還表,頭白山僧話子卿。「所謂同年者,不知何人。勒注謂左懋第與梅村辛未同年進士,弘光乙酉,以兵部侍郎使於我朝,不屈而死,故雲」飛雁無還表",而比其節於蘇武也。
《仿唐人本事詩》:「錦袍珠絡翠兜鍪,軍府居然王子侯。自寫赫蹄金字表,起居長信閣門頭。」「藤梧秋盡瘴黃,銅鼓天邊歸長。遠愧木蘭身手健,替耶征戰在他鄉。」靳注謂「為定南王孔有德女四貞作」。按有德取桂林後,即鎮守粵西。順治九年,為李定國所敗,自焚死。特恩賜葬,┰典極隆。其子為定國所擄;四貞脫歸京師,朝廷念其父功,命照和碩格格食俸,通籍宮禁。見《八旗通志》及瞿昌文《粵行紀事》。後嫁孫延齡為撫蠻將軍,仍鎮粵西。延齡從吳三桂反,四貞勸其反正,並代為乞降,許之。靳注謂此詩正詠四貞事。「軍府居然王子侯」,則有德為藩王時,其子女皆貴重,為王子、王女也。寫表起居,謂通籍宮禁,得自奏事也。其後從逆及反正等事,梅村已卒,固不及知之。其第四首:「新來夫婿奏兼官,下直更衣禮數寬。昨日校旗初下令,笑君不敢舉頭看。」豈嫁延齡鎮粵時,自恃驕貴,與其夫同演武於教場耶?
靳榮藩論梅村,謂「大家手筆,興與理會。若穿鑿附會,或牽合時事,強題就我,則作者之意反晦」。此真通人之論也。乃其注梅村詩,則又有犯此病者。
梅村五古如《讀史雜詩》四首、《詠古》六首,七古如《行路難》十八首,皆家居無事,讀書得間所作,豈必一一指切時事!而榮藩謂《讀史》第一首刺阮大鋮,其二刺薛國觀,其四刺孫可望。《行路難》之其三謂刺唐王,其九謂刺張至發,其十七謂刺福王。而按之原詩,無一切合者。阮大鋮固魏閹餘黨,然何至以曹操比之?謂東漢壞於閹,而操本閹人曹騰之後,竟移漢祚。又如公孫述遣刺客連殺來歙、岑彭二大將,而刺客之名不傳,此與朝事何涉,而謂其刺勛臣之不能為國禦侮。又如《行路難》第三首:「龍子作事非尋常,奪棗爭梨天下擾。」此本詠晉八王之亂,而以為詠明末唐王聿鍵。試思聿鍵先以起兵勤王,被錮鳳陽,福王赦出後,監國於閩中,何曾有骨肉相爭之事?雖同時魯王以海亦僭立於紹興,然方與聿鍵相約固守,未嘗相攻也。惟聿鍵敗死後,其弟聿釒粵遁廣東自立,與桂王逼處,稍有相競;然不逾時,即為我軍所執,亦無暇與桂王交兵,何得以「奪棗爭梨天下擾」為指此事耶?至隆武時靖江王亨嘉反桂林,為丁魁楚、陳邦傳擒獲,則甫起事即敗,亦未有骨肉相爭之事。皆難強為附會也。注中如此類者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