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張皋文謂:「飛卿之詞,深美閎約(
1)。」余謂:此四字唯馮正中足以當之。劉融齊謂:「飛卿精妙絶人。(
2)」差近之耳。
(
1)張惠言《詞選序》:「唐之詞人,溫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閎約。」
(
2)劉熙載《藝概》卷四《詞曲概》:「溫飛卿詞精妙絶人,然類不出乎綺怨。」
十二
「畫屏金鷓鴣(
1)」,飛卿語也,其詞品似之。「弦上黃鶯語(
2)」,端己語也,其詞品亦似之。正中詞品,若欲于其詞句中求之,則「和淚試嚴妝(
3)」,殆近之歟?
(
1)溫庭筠【更漏子】:「柳絲長,春雨細。花外漏聲迢遞。驚塞雁,起城烏。畫屏金鷓鴣。香霧薄,透簾幕。惆悵謝家池閣。紅燭背,綉簾垂。夢長君不知。」
(
2)韋莊【菩薩蠻】:「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
(
3)馮延巳【菩薩蠻】:「嬌鬟堆枕釵橫鳳,溶溶春水楊花夢。紅燭淚闌干,翠屏煙浪寒。錦壺催畫箭,玉珮天涯遠。和淚試嚴妝,落梅飛曉霜。」
十三
南唐中主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閒(
1)。」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乃古今獨賞其「細雨夢迴鷄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
1)李□〔王景〕【浣溪沙】:「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細雨夢迴鷄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干。」
十四
溫飛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己之詞,骨秀也。李重光之詞,神秀也。
十五
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周介存置諸溫韋之下(
1),可為顛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2)」、「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3)」,《金荃》《浣花》,能有此氣象耶?
(
1)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毛嬙,西施,天下美婦人也。嚴妝佳,淡妝亦佳,粗服亂頭,不掩國色。飛卿,嚴妝也。端己,淡妝也。後主則粗服亂頭矣。」
(
2)後主【相見歡】:「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
3)後主【浪淘沙】:「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十六
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是後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
十七
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閲世。閲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閲世。閲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後主是也。
十八
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
1)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生世之戚,後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
1)宋徽宗【燕山亭】(北行見杏花):「裁翦冰綃,輕疊數重,淡著燕脂勻注。新樣靚妝,艷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閒院落淒涼,幾番春暮。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裡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
十九
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與中後二主詞皆在《花間》範圍之外,宜《花間集》中不登其隻字也(
1)。
(
1)龍沐勛《唐宋名家詞選》:「案《花間集》多西蜀詞人,不採二主及正中詞,當由道里隔絶,又年歲不相及有以致然。非因流派不同,遂爾遺置也。王說非是。」
二十
正中詞除【鵲踏枝】【菩薩蠻】十數闋最暄赫外,如【醉花間】之「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
1)」,余謂韋蘇州之「流螢渡高閣(
2)」、孟襄陽之「疏雨滴梧桐(
3)」不能過也。
(
1)馮延巳【醉花間】:「晴雪小園春未到。池邊梅自早。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山川風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卻老。相逢莫厭醉金盃,別離多,歡會少。」
(
2)韋應物【寺居獨夜寄崔主簿】:「幽人寂無寐,木葉紛紛落。寒雨暗深更,流螢渡高閣。坐使青燈曉,還傷夏衣薄。寧知歲方晏,離居更蕭索。」
(
3)《全唐詩》卷六:孟浩然句,「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唐王士源《孟浩然集》序云:「浩然嘗閒游秘省,秋月新霽,諸英華賦詩作會。浩然句雲「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舉座嗟其清絶,咸閣筆不復為繼。」
二一
歐九【浣溪沙】詞:「綠楊樓外出鞦韆。(
1)」晁補之謂:只一「出」字,便後人所不能道。余謂:此本於正中【上行杯】詞「柳外鞦韆出畫牆(
2)」,但歐語尤工耳。
(
1)歐陽修【浣溪沙】:「堤上遊人逐畫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綠楊樓外出鞦韆。白髮戴花君莫笑,六麼催拍盞頻傳。人生何處似尊前。」
(
2)馮延巳【上行杯】:「落梅著雨消殘粉,雲重煙輕寒食近。羅幕遮香,柳外鞦韆出畫牆。春山顛倒釵橫鳳,飛絮入簾春睡重。夢裡佳期,只許庭花與月知。」
二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