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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人清勁寡慾。長不逾中人,面瘦黑。目光如冰,平生不假人以色,自王公貴人,皆嚴憚之。見義勇發,不計禍福,必極其志而後已。所至奸民猾吏,易心改行,不改者必誅,然實出於仁恕,故嚴而不殘。以教學養士為急,輕財好施,篤于恩義。少與蜀人宋輔游,輔卒於京師,母老子少,公養其母終身,而以女妻其孤端平,使與諸子遊學,卒與忱同登進士第。當蔭補子弟,輒先其族人,卒不及其子忄造。
公于軾之先君子,為丈人行。而軾官于風翔,實從公二年。方是時,年少氣盛,愚不更事,屢與公爭議,至形於言色,已而悔之。竊嘗以為古之遺直,而恨其不甚用,無大功名,獨當時士大夫能言其所為。公沒十有四年,故人長老日以衰少,恐遂就湮沒,欲私記其行事,而恨不能詳,得范景仁所為公墓誌,又以所聞見補之,為公傳。軾平生不為行狀墓碑,而獨為此文,後有君子得以考覽焉。
贊曰:聞之諸公長者,陳公弼面目嚴冷,語言確訁刃,好面折人。士大夫相與燕遊,聞公弼至,則語笑寡味,飲酒不樂,坐人稍稍引去。其天資如此。然所立有絶人者。諫大夫鄭昌有言:「山有猛獸,藜藿為之不採。」淮南王謀反,論公孫丞相若發蒙耳,所憚獨汲黯。使公弼端委立於朝,其威折衝于千里之外矣。
【方山子傳】
方山子,光、黃間隱人也。少時慕朱家、郭解為人,閭裡之俠皆宗之。稍壯,折節讀書,欲以此馳騁當世。然終不遇。晚乃遁于光、黃間,曰岐亭。庵居蔬食,不與世相聞。棄車馬,毀冠服,徒步往來山中,人莫識也。見其所著帽,方聳而高,曰:「此豈古方山冠之遺像乎?」因謂之方山子。
余謫居于黃,過岐亭,適見焉。曰:「嗚呼,此吾故人陳忄造季常也,何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問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環堵蕭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余既聳然異之。
獨念方山子少時使酒好劍,用財如糞土。前十有九年,余在歧下,見方山子從兩騎,挾二矢,游西山。鵲起於前,使騎逐而射之,不獲。方山子怒馬獨出,一發得之。因與余馬上論用兵及古今成敗,自謂一世豪士。今幾時耳,精悍之色,猶見于眉間,而豈山中之人哉!
然方山子世有勛閥,當得官,使從事于其間,今已顯聞。而其家在洛陽,園宅壯麗與公侯等。河北有田,歲得帛千匹,亦足以富樂。皆棄不取,獨來窮山中,此豈無得而然哉?
余聞光、黃間多異人,往往陽狂垢污,不可得而見,方山子倘見之歟?
【率子廉傳】
率子廉,衡山農夫也。愚樸不遜,眾謂之率牛。晚隷南嶽觀為道士。觀西南七里,有紫虛閣,故魏夫人壇也。道士以荒寂,莫肯居者,惟子廉樂居之,端默而已。人莫見其所為。然頗嗜酒,往往醉臥山林間,雖大風雨至不知,虎狼過其前,亦莫害也。
故禮部侍郎王公祜出守長沙,奉詔禱南嶽,訪魏夫人壇。子廉方醉不能起,直視公曰:「村道士愛酒,不能常得,得輒徑醉,官人恕之。」公察其異,載與俱歸。居月餘,落漠無所言,復送還山,曰:「尊師韜光內映,老夫所不測也,當以詩奉贈。」既而忘之。一日晝寢,夢子廉來索詩,乃作二絶句,書板置閣上。眾道士驚曰:「率牛何以得此?」太平興國五年六月十七日,忽使謂觀中人曰:「吾將有所適,閣不可無人,當速遣繼我者。」眾道士自得王公詩,稍異之矣。及是,驚曰:「天暑如此,率牛安往?」狼狽往視,則死矣。眾始大異之,曰:「率牛乃知死日耶?」葬之岳下。
未幾,有南台寺僧守澄,自京師還,見子廉南薰門外,神氣清逸。守澄問何故出山?笑曰:「閒游耳。」寄書與山中人,澄歸,乃知其死。驗其書,則死日也。發其塚,杖屨而已。
東坡居士曰:「士中有所挾,雖小技,不輕出也,況至人乎!至人固不可得,識至人者,豈易得哉!王公非得道,不能知率牛之異也。」居士嘗作《三槐堂記》,意謂公非獨慶流其子孫,庶幾身得道者。及見率子廉事,益信其然。公詩不見全篇,書以遺其曾孫鞏,使求之家集而補之,或刻石置紫虛閣上雲。
【僧圓澤傳】
洛師惠林寺,故光祿卿李忄登居第。祿山陷東都,忄登以居守死之。子源,少時以貴遊子豪侈善歌,聞于時。及忄登死,悲憤自誓,不仕不娶不食肉,居寺中五十餘年。
寺有僧圓澤,富而知音,源與之遊,甚密,促膝交語竟日,人莫能測。一日,相約游蜀青城峨眉山。源欲自荊州溯峽,澤欲取長安斜谷路。源不可,曰:「吾已絶世事,豈可復道京師哉!」澤默然久之,曰:「行止固不由人。」
遂自荊州路,舟次南浦,見婦人錦襠負罌而汲者,澤望而泣曰:「吾不欲由此者,為是也。」源驚問之。澤曰:「婦人姓王氏,吾當為之子。孕三歲矣,吾不來,故不得乳。今既見,無可逃者。公當以符咒助我速生。三日浴兒時,願公臨我,以笑為信。後十三年中秋月夜,杭州天竺寺外,當與公相見。」源悲悔而為具沐浴易服,至暮,澤亡而婦乳。三日,往視之,兒見源果笑。具以語王氏,出家財葬澤山下。源遂不果行,反寺中,問其徒,則既有治命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