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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嘗逮事仁宗皇帝,其愚不足以測知聖德之所至,獨私竊覽觀四十餘年之間,左右前後之人,其大者固已光明亻雋偉,深厚雄傑,不可窺較。而其小者,猶能惇樸愷悌,靖恭持重,號稱長者。當是之時,天人和同,上下歡心。才智不用而道德有餘,功業難名而福祿無窮。升遐以來,十有二年,若臣若子,罔有內外,下至深山窮谷老婦稚子,外薄四海裔夷君長,見當時之人,聞當時之事,未有不流涕稽首者也。此豈獨上之澤歟?凡在廷者,與有力焉。
太子少傅安簡王公,諱舉正,臣不及見其人矣,而識其為人。其流風遺俗可得而稱者,以世考之也。熙寧六年冬,以事至姑蘇,其子誨出慶歷中所賜公端敏字二飛白筆一以示臣,且謂臣記之,將刻石而傳諸世。
臣官在太常,職在太史,于法得書。且以為抱烏號之弓,不若藏此筆,寶曲阜之履,不若傳此書;考追蠡以論音聲,不若推點畫以究觀其所用之意;存昌蜀以追嗜好,不若因褒貶以想見其所與之人。或藏於名山,或流于四方,凡見此者,皆當聳然而作,如望旄頭之塵,而聽屬車之音,相與勉為忠厚而恥為浮薄,或由此也夫。
【大悲閣記】
羊豕以為羞,五味以為和,秫稻以為酒,曲ろ以作之,天下之所同也。其材同,其水火之齊均,其寒暖燥濕之候一也,而二人為之,則美惡不齊。豈其所以美者,不可以數取歟?然古之為方者,未嘗遺數也。能者即數以得妙,不能者循數以得其略。其出一也,有能有不能,而精粗見焉。人見其二也,則求精於數外,而棄跡以遂妙,曰:我知酒食之所以美也。而略其分齊,舍其度數,以為不在是也,而一以意造,則其不為人之所嘔棄者寡矣。
今吾學者之病亦然。天文、地理、音樂、律歷、宮廟、服器、冠昏、喪紀之法,《春秋》之所去取,禮之所可,刑之所禁,歷代之所以廢興,與其人之賢不肖,此學者之所宜儘力也。曰:是皆不足學,學其不可載于書而傳于口者。子夏曰:「日知其所亡,月無忘其所能,可謂好學也已。」古之學者,其所亡與其所能,皆可以一二數而日月見也。如今世之學,其所亡者果何物,而所能者果何事歟?孔子曰:「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由是觀之,廢學而徒思者,孔子之所禁,而今世之所尚也。
豈惟吾學者,至于為佛者亦然。齋戒持律,講誦其書,而崇飾塔廟,此佛之所以日夜教人者也。而其徒或者以為齋戒持律不如無心,講誦其書不如無言,崇飾塔廟不如無為。其中無心,其口無言,其身無為,則飽食而嬉而已,是為大以欺佛者也。
杭州鹽官安國寺僧居則,自九歲出家,十年而得惡疾且死,自誓于佛,願持律終身,且造千手眼觀世音像,而誦其名千萬遍。已而力不給,則縮衣節口三十餘年,銖積寸累,以迄于成。其高九仞,為大屋四重以居之。而求文以為記。
余嘗以斯言告東南之士矣,蓋僅有從者。獨喜則之勤苦從事于有為,篤志守節,老而不衰,異夫為大以欺佛者,故為記之,且以風吾黨之士雲。
●卷三十六
◎記十四首
【超然台記】
凡物皆有可觀。苟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瑋麗者也。糟啜漓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飽。推此類也,吾安往而不樂?夫所為求福而辭禍者,以福可喜而禍可悲也。人之所欲無窮,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盡。美惡之辨戰乎中,而去取之擇交乎前,則可樂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謂求禍而辭福。夫求禍而辭福,豈人之情也哉?物有以蓋之矣。彼游於物之內,而不游於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內而觀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挾其高大以臨我,則我常眩亂反覆,如隙中之觀鬥,又烏知勝負之所在?是以美惡橫生,而憂樂出焉。可不大哀乎!
余自錢塘移守膠西,釋舟楫之安,而服車馬之勞;去雕牆之美,而庇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觀,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歲比不登,盜賊滿野,獄訟充斥,而齋廚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余之不樂也。處之期年,而貌加豐,發之白者,日以反黑。余既樂其風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於是治其園圃,潔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補破敗,為苟完之計。而園之北,因城以為台者舊矣,稍葺而新之。時相與登覽,放意肆志焉。南望馬耳、常山,出沒隱見,若近若遠,庶幾有隱君子乎?而其東則盧山,秦人盧敖之所從遁也。西望穆陵,隱然如城郭,師尚父、齊桓公之遺烈猶有存者。北俯濰水,慨然太息,思淮陰之功,而弔其不終。台高而安,深而明,夏涼而冬溫。雨雪之朝,風月之夕,余未嘗不在,客未嘗不從。擷園蔬,取池魚,釀秫酒,瀹脫粟而食之,曰:樂哉游乎!
方是時,余弟子由適在濟南,聞而賦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見余之無所往而不樂者,蓋游於物之外也。
【雩泉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