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嗟乎!道之顯晦,幸不幸系焉;談之辯訥,升降系焉;鑒之頗正,好惡系焉;交之廣狹,屈伸系焉。則彼卓然自得以奮其間者,合乎否乎?是未可知也。而又榮古虐今者,比肩疊跡。大抵生則不遇,死而垂聲者眾焉。
揚雄沒而《法言》大興,馬遷生而《史記》未振。彼之二才,且猶若是,況乎未甚聞者哉!固有文不傳於後祀,聲遂絶於天下者矣。故在之愈難。而為文之士,亦多漁獵前作,戕賊文史,抉其意,抽其華,置齒牙間,遇事蜂起,金聲玉耀,誑聾瞽之人,徼一時之聲。
雖終淪棄,而其奪朱亂雅,為害已甚。是其所以難也。
間聞足下欲觀仆文章,退發囊笥,編其蕪穢,心悸氣動,交於胸中,未知孰勝,故久滯而不往也。今往仆所著賦頌碑碣文記議論書序之文,凡四十八篇,合為一通,想令治書蒼頭吟諷之也。擊轅拊缶,必有所擇,顧鑒視其如何耳,還以一字示褒貶焉。
◎卷三十二書
○答元饒州論政理書
奉書,辱示以政理之說及劉夢得書,往複甚善。類非今之長人者之志。不唯充賦稅養祿秩足己而已,獨以富庶且教為大任。甚盛甚盛!
孔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然則蒙者固難曉,必勞申諭,乃得悅服。用是尚有一疑焉。兄所言免貧病者,而不益富者稅,此誠當也。
乘理政之後,固非若此不可;不幸乘弊政之後,其可爾邪?夫弊政之大,莫若賄賂行而徵賦亂。苟然,則貧者無貲以求于吏。所謂有貧之實,而不得貧之名;富者操其贏以市于吏,則無富之名而有富之實。貧者愈困餓死亡而莫之省,富者愈恣橫侈泰而無所忌。
兄若所遇如是,則將信其故乎?是不可懼撓人而終不問也,固必問其實。問其實,則貧者固免而富者固增賦矣,安得持一定之諭哉!若曰止免貧者而富者不問,則僥倖者眾,皆挾重利以邀,貧者猶若不免焉。若曰檢富者懼不得實,而不可增焉,則貧者亦不得實,不可免矣。若皆得實而故縱以為不均,何哉?孔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今富者稅益少,貧者不免于捃拾以輸縣官,其為不均大矣。然非唯此而已,必將服役而奴使之,多與之田而取其半,或乃出其一而收其二三。主上思人之勞苦,或減除其稅,則富者以戶獨免,而貧者以受役,卒輸其二三與半焉。是澤不下流,而人無所告訴,其為不安亦大矣。
夫如是,不一定經界、核名實,而姑重改作,其可理乎?
夫富室,貧之母也,誠不可破壞。然使其大幸而役于下,則又不可。兄雲懼富人流為工商浮窳,蓋甚急而不均,則有此爾。若富者雖益賦,而其實輸當其十一,猶足安其堵,雖驅之不肯易也。
檢之逾精,則下逾巧。誠如兄之言。管子亦不欲以民產為征,故有「殺畜伐木」之說。今若非市井之征,則舍其產而唯丁田之問,推以誠質,示以恩惠,嚴責吏以法,如所陳一社一村之制,遞以信相考,安有不得其實?不得其實,則一社一村之制亦不可行矣。
是故乘弊政必須一定製,而後兄之說乃得行焉。蒙之所見,及此而已。永州以僻隅,少知人事。兄之所代者誰耶?理歟,弊歟?理,則其說行矣;若其弊也,蒙之說其在可用之數乎?
因南人來,重曉之。其他皆善,愚不足以議,願同夢得之雲者。兄通《春秋》,取聖人大中之法以為理。饒之理,小也,不足費其慮。
無所論刺,故獨舉均賦之事,以求往複而除其惑焉。不習吏職而強言之,宜為長者所笑弄。然不如是,則無以來至當之言,蓋明而教之,君子所以開後學也。
又聞兄之蒞政三日,舉韓宣英以代己。宣英達識多聞而習於事,宜當賢者類舉。今負罪屏棄,凡人不敢稱道其善,又況聞之於大君以二千石薦之哉!是乃希世拔俗,果于直道,斯古人之所難,而兄行之。宗元與宣英同罪,皆世所背馳者也,兄一舉而德皆及焉。
祁大夫不見叔向。今而預知斯舉,下走之大過矣。書雖多,言不足導意,故止於此。不宣。
宗元再拜。
○與崔饒州論石鐘乳書
宗元白:前以所致石鐘乳非良,聞子敬所餌與此類,又聞子敬時憒悶動作,宜以為未得其粹美,而為粗礦慘悍所中,懼傷子敬醇懿,仍習謬誤,故勤勤以雲也。再獲書辭,辱徵引地理證驗,多過數百言,以為土之所出乃良,無不可者。是將不然。夫言土之出者,固多良而少不可,不謂其咸無不可也。
草木之生也依于土,然即其類也,而有居山之陰陽,或近水,或附石,其性移焉。又況鐘乳直産於石,石之精粗疏密,尋尺特異。而穴之上下,其土之薄厚,石之高下不可知,則其依而產者,固不一性。然由其精密而出者,則油然而清,炯然而輝,其竅滑以夷,其肌廉以微。
食之使人榮華溫柔,其氣宣流,生胃通腸,壽善康寧,心平意舒,其樂愉愉。由其粗疏而下者,則奔突結澀,乍大乍小,色如枯骨,或類死灰,淹不發,叢齒積,重濁頑璞。食之使人偃蹇壅鬱,泄火生風,戟喉癢肺,幽關不聰,心煩喜怒,肝舉氣剛,不能和平。故君子慎焉。
取其色之美,而不必唯土之信,以求其至精,凡為此也。幸子敬餌之近不至於是,故可止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