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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入南口,或容十騎,或容兩騎,或容一騎。蒙古自北來,鞭橐駝,與余摩臂行,時時橐駝沖餘騎顛。余亦撾蒙古帽,墮于橐駝前。蒙古大笑。余乃私嘆曰:若蒙古,古者建置居庸關之所以然,非以若耶?余江左士也。使餘生趙宋世,目尚不得睹燕趙,安得與反毳者相撾戲乎萬山間?生我聖清中外一家之世,豈不傲古人哉!蒙古來者,是歲克西克騰蘇尼特,皆入京詣理藩院交馬雲。
自入南口,多霧,若小雨。過中關,見稅亭焉。問其吏曰:今法網寬大,稅有漏乎?曰:大筐小筐,大偷橐駝小偷羊。余嘆曰:信若是,是有間道矣。
自入南口,四山之陂陀之剿,有護邊牆數十處。問之民,皆言明時修。微稅吏言,吾固知有間道,出沒于此護邊牆之間。承平之世,漏稅而已。設生昔之世,與凡守關以為險之世,有不大駭北兵自天而降者哉!
降自八達嶺,地遂平。又五里,曰岔道。
京師樂籍說·龔自珍
昔者唐宋明之既宅京也,于其京師,及其通都大邑,必有樂籍。論世者多忽而不察。是以龔自珍論之曰:自非二帝三王之醇備,國家不能無私舉動,無陰謀霸天下之統,其得天下與守天下皆然。老子曰:法令也者,將以愚民,非以明民。孔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齊民且然。士也者,又四民之聰明論議者也。身心閒暇,飽暖無為,則留心古今而好論議。留心古今而好論議,則于祖宗之立法,人主之舉動措置,一代之所以為號令者,俱大不便。
凡帝王所居曰京師,以其人民眾多,非一類一族也。是故募召女子千餘戶入樂籍。樂籍既棋布于京師,其中必有資質端麗桀黠辨慧者出焉。目挑心招,捭闔以為術焉,則可以箝塞天下之遊士。
烏在其可以箝塞也?曰使之耗其資財,則謀一身且不暇,無謀人國之心矣。使之耗其日力,則無暇日以談二帝三王之書,又不讀史而不知古今矣。使之纏綿歌泣于床笫之間,耗其壯年之雄材偉略,則思亂之志息,而議論圖度上指天下畫地之態益息矣。使之春晨秋夜,為奩體詞賦遊戲不急之言,以耗其才華,則論議軍國臧否政事之文章,可以毋作矣。如此則民聽一,國事便,而士類之保全者亦眾。
曰:如是,則唐宋明豈無豪傑論國是,掣肘國是,而自取戳者乎?曰:有之,人主之術,或售或不售。人主有苦心奇術,足以牢籠千百中材,而不盡售于一二豪傑。此亦霸者之恨也,籲!
己亥六月重過揚州記·龔自珍
居禮曹,客有過者曰:卿知今日之揚州乎?讀鮑照《蕪城賦》,則遇之矣。余悲其言。
明年乞假南遊。抵揚州。屬有告糴謀,舍舟而館。
既宿,循館之東牆,步游,得小橋俯溪,溪聲歡。過橋,遇女牆,嚙可登者登之。揚州三十里,首尾屈折高下見。曉雨沐屋,瓦鱗鱗然,無零甃斷甓。心已疑禮曹過客言不實矣。
入市求熟肉,市聲歡。得肉,館人以酒一瓶蝦一筐饋。醉而歌。歌宋元長短言樂府,俯窗嗚嗚,驚對岸女夜起。乃止。
客有請弔蜀岡者。舟甚捷。簾幕皆文綉,疑舟窗蠡·也。審視玻璃五色具。舟人時時指兩岸曰:某園故址也,某家酒肆故址也。約八九處。其實獨倚虹園圯無存。曩所信宿之西園,門在,題榜在,尚可識。其可登臨者,尚八九處。阜有桂,水有芙渠菱芡。是居揚州城外西北隅,最高秀,南覽江,北覽淮,江淮數十州縣治,無如此治華也。憶京師言,知有極不然者。
歸館,郡之士皆知余至,則大歡。有以經義請質難者,有發史事見問者,有就詢京師近事者,有呈所業,若文、若詩、若筆、若長短言、若雜著、若叢書,乞為敘、為題辭者,有狀其先世事行乞為銘者,有求書冊子書扇者,填委塞戶牖,居然嘉慶中故態,誰得曰今非承平時邪?
惟窗外船過,夜無笙琶聲。即有之,聲不能徹旦。然而女子有以梔子華髮為贄求書者。爰以書畫環瑱互通問,凡三人,淒馨哀艷之氣,繚繞于橋亭艦舫間。雖澹定,是夕魂搖搖不自持。余既信信,拿流風,捕餘韻,烏睹所謂風雨嘯鼯穴悲鬼神泣者!嘉慶末,嘗于此和友人宋翔鳳側艷詩。聞宋君病,存亡弗可知。又問其所謂賦詩者,不可見。引為恨。
臥而思之。余齒垂五十矣。今昔之慨,自然之運,古之美人名士富貴壽考者,幾人哉!此豈關揚州之盛衰,而獨置感慨于江介也哉?抑予賦側艷則老矣。甄綜人物,搜輯文獻,仍以自任,固未老也。天地有四時,莫病于酷暑,而莫善於初秋。澄汰其繁縟淫蒸,而與之為蕭疏淡蕩,泠然瑟然,而不遽使人有蒼莽寥泬之悲者,初秋也。今揚州其初秋也與?予之身世雖乞糴,自信不遽死,其尚猶丁初秋也與?作《已亥六月重過揚州》記。
病梅館記·龔自珍
江寧之龍蟠,蘇州之鄧尉,杭州之西溪,皆產梅。或曰:梅以曲為美,直則無姿。以欹為美,正則無景。梅以疏為美,密則無態。固也。此文人畫士,心知其意,未可明詔大號以繩天下之梅也。又不可以使天下之民,斫直刪密鋤正,以妖梅病梅為業以求錢也。梅之欹之疏之曲,又非蠢蠢求錢之民,能以其智力為也。
有以文人畫士孤癖之隱,明告鬻梅者,斫其正,養其旁條,刪其密,夭其稚枝,鋤其直,遏其生氣,以求重價,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畫士之禍之烈至此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