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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晚上,酸風動魄,微雨打窗,琴仙反覆不寐,百感交並起來。在房裡走了幾步,腳下又虛飄飄的。聽得劉喜鼻息如雷,琴仙走去看時,見枕頭推在一邊,仰着面,開着口,鼻孔朝天,鼾聲大振,一手摸着心坎。又見一個耗子,在他鋪上走去,聞他的鼻子。琴仙恐怕咬他,喝了一聲,耗子跳了過去,琴仙也轉身回鋪。聽得劉喜鼻子哼哼哼的叫了幾聲,便罵起來,忽然一搶出來,往外就跑,唬得琴仙毛骨聳然,不知何故,忙出來拉他。劉喜撞開長窗,望着大樹直奔上去,兩手抱住不放。
琴仙不解其故,倒唬得獃了。停了一會,不見響動,才大着膽走上前,見劉喜抱著樹,又在那裡打鼾。琴仙見他尚是睡着,便叫了幾聲,推了幾推,劉喜方醒過來,問道:「做什麼?」
琴仙道:「你是什麼緣故?睡夢中跑出來,抱住了樹。」劉喜方揉揉眼,停了一停,道:「原來是夢。我方纔張貴來扯我的被窩,我正要捉他,問他的箱子,一趕出來抱住他,不想抱著了樹,又睡着了。」自己也笑了一笑,琴仙又害怕,又好笑,同了進來,關了窗子,劉喜倒身復睡。
琴仙也只得睡下,恍恍惚惚的,一會覺自己走出寺來,見對面有個書鋪,招牌寫着華正昌三字,有個老年掌柜的照應了他。琴仙即進鋪內,忽聽鑼聲‧‧‧‧,又接着作樂之聲。回頭看時,見一對對的旌旗旛蓋,儀從紛紜,還有那金盔金甲,執刀列道,香煙成字,寶蓋蟠雲,玉女金童,華妝妙像,過了有半個時辰。末後見一座七香寶輦,坐著一位女神,正大華容,珠瓔蔽面。看這些儀仗並那尊神都進寺裡去了,琴仙也跟了進去,卻不是那個寺,寶殿巍峨,是個極大所在。只見那些儀從人唱名參見後,兩班排立,弓衣刀鞘,儼似軍中,威嚴要畏。琴仙躲在一棵樹後偷望,見那尊神後站着許多侍女,宮妝艷服,手 中有捧如意的,有捧巾櫛的,有捧書冊的,有執扇的。只見那尊神說了幾句話,卻聽不明白。見人叢裡走出一個童子來,約十二三歲。雖然見他清眉秀目,卻已頭角崢嶸,英姿爽颯,走上階去,長揖不拜。又見那尊神似有怒容,連連的拍案,罵那童子,見那童子口裡也像分辨。兩人覺說了好一會話,然後見那尊神顏色稍和,那童子也就俯首而立。又見那尊神向右手站的一個侍女說了一句什麼,那侍女便入後殿。少頃,捧着一個古錦囊出來,走近童子身邊。那童子欲接不接似的,雙手將衣衿拽起,侍女把錦囊一抖,見大大小小的,新新舊舊,五顏六色,共有百十來枝筆,一齊倒入那童子衣兜裡。見那童子謝一聲,站了一會,尊神又與他講了好些話,那童子方徐行退下。
琴仙看他一直出了廟門,心上想道:「這不知是什麼地方?那個童子好不兀傲,到了此處,還是那樣凜凜的神色,怎麼跪也不跪的,想是個有根氣的人,來歷不校」琴仙將要出去,只見一個戴金幞頭穿紅袍的神人進來,仔細一看,就是他義父屈道翁。琴仙吃了一驚,心上卻不當他是死的。因為這個地方,不敢上前相見,仍躲在樹後。見他義父上階,打了一恭。那尊神也不回禮,略把手舉了一舉,見他義父恭恭敬敬站在一旁。
那尊神問了幾句話,便聽得一聲雲板,兩邊鼓樂起來。尊神退入後殿去了,儀從亦紛紛各散。見他義父獨在階下徘徊,仰瞻殿宇。琴仙此時忽想他已身死,一陣傷心,上前牽住了衣哭起來。見他義父也覺淒然,便安慰他道:「琴兒,你受苦了,也是你命裡注定的。不過百日困苦,耐煩等候,自有個好人來帶你回去。」琴仙想要問他幾件事情,卻一件也想不起,就記得方纔那個童子,問道:「方纔有個童子進來,那尊神給他許多筆,始而又罵他,這童子是什麼人?」道翁道:「這童子前身卻不小,從六朝時轉劫到此刻,想還罵他從前的罪孽。後來是 個大作家,名傳不朽的。三十年後見他一部小小的著作,四十年後還有大著作出來。」琴仙又問道:「這位尊神是何名號?」
道翁道:「低聲。」便左右顧盼了一會,用指頭在琴仙掌中寫了兩字,琴仙看是殿娥二字,也不甚明白,再要問時,道翁已望外走,琴仙隨在後頭。見他出了廟門,上了馬,也有兩個皂隷跟着。道翁把鞭梢一指道:「那邊梅翰林來了。」琴仙回頭一看,只見江山如畫,是燕子磯邊,自己仍在船上,道翁也不知去向。忽見一個船靠攏來,見子玉坐在艙裡,長吁短嘆。
琴仙又觸起心事,欲要叫他,那船已與他的船相併。琴仙又見他艙裡走出一個美人來,艷妝華服,與子玉並坐。琴仙細看,卻又大駭,分明就是他扮戲的裝束,面貌一毫不錯。自己又看看自己,想不出緣故來。見他二人香肩相併,噥噥唧唧,好不情深意密,心上看出氣來。忽見那美人拿了一面鏡子,他們兩人同照,聽得那美人笑吟吟的說道:「一鏡分照兩人,心事不分明。」聽得子玉笑道:「有甚不分明?」琴仙心上忍耐不住,便叫了一聲:「庾香好麼?」那子玉毫不聽見。琴仙又叫了一聲,只聽子玉說道:「今日好耳熱,不知有誰罵我。」那美人忽然望見琴仙,便說道:「什麼人在這裡偷看人?」便將鏡子望琴仙臉上擲來。琴仙一躲,落在艙裡,那邊的船也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