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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史至捲棚下,上在桌上,—一說明。那些百姓轟如雷動,那個肯聽,只是亂喊道:「留下我們太爺與我們做主。」喊個不祝觀察道:「本道只得出去與他們說個明白。」季刺史道:「捲棚下設座。」觀察轉到捲棚下正坐,季刺史旁坐,典史站在柱邊。觀察道:「揀幾個有白鬚的上來說話。」典史一聲傳:「年老的上來。」果然有五六個駝背羊髯的老民上前。觀察道:「你們百姓喊的是什麼?」老民道:「俺們這鄭州,有句俗語:『鄭州城,圓周周,自來好官不到頭。』等了有些年,像今日俺們這位太爺,才實實在在是個好官。大老爺今日來臨,不曾發牌,又不見前站;來到不陶冶公館,入隍廟。百姓內情不明,說是俺們季太爺,有了什麼事故,像是不得在俺鄭州做官的樣子。所以要問個仔細。」觀察道:「你們這個好太爺,本道正要保薦提升,難說還有什麼不好的消息?」那五六位老者,一發不肯,說道:「一發俺們不肯依。我們太爺才來時,是一個胖大的身材,只因連年年成不好,把臉瘦了一多半子,俺們怎捨得叫他升哩!」觀察忍不住笑道:「如今還留你們季太爺與你們辦災,並準他相機行事,何如?」那五六個老民始有了笑臉兒。急下捲棚,到院裡說了,那滿院百姓,頓時喜躍起來。
這季刺史滿心淒慘,眼中雙淚直流,也顧不得失儀。觀察道:「官民相得,如同慈母赤子,季刺史不愧古人矣!」觀察仍退入客房。百姓們漸漸散了,沒一個口中不是「罷!罷!罷」三個字兒。
曾記得前人有一絶句,寫來博看官一笑:滿口幾方幾撇頭,民沸又貯滿腔愁;淳風只有朱循吏,身後桐鄉土一丘。
典史又秘向本堂翁稟道:「公館已灑掃清潔,供給俱各全備,應請大老爺動身。」刺史欠身恭請,觀察道:「晚上此榻就好,何必另移?」刺史道:「公館略比此處清雅些。」典史跪稟道:「門前轎伕伺候已久。」觀察笑道:「州縣伺候上司,本是官場恆規,原責不得貴州。但我這個上司,胸中略有些身份,不似那些鄙俗大僚難伺候:煩太爺問紳衿家借圍屏,借紗燈;鋪戶家索取綢綾掛彩,毹氍苫地,氆氌鋪床,瓶爐飾桌;貴長隨們展辦差之手段,彼跟班者,發吆喝之高腔。不令人肉麻,即愛我之甚矣。」季刺史不敢再強,只得遵命。
不多一時,擺上席來。上了一碗官燕,觀察只顧商量辦賑事宜,不曾看見。到了第二器海參,知州方舉箸一讓,觀察慍色道:“貴州差矣!古人云,『荒年殺禮』,不易之訓。貴治這等災荒,君之責,亦我之責也。百姓們鴻雁鳴野,還不知今夜又有多少生離死別,我們如何下嚥呢?至尊聞之,亦必減膳。
而一二守土之臣,公然大嚼滿酣,此心如何能安?可速拿下去。
伏醬一碟,時菜二盤,蒸飯二器是矣。”季知州帖然心服,說道:「大人念切期民,曷勝感戴。」觀察道:「受牛羊而牧之,牛羊看著死了一半,主人不斥逐,而猶得食俸,是仍索勞金也;再啖美味,是又叨犒賞也。民間無此牧豎,朝廷豈許有此職官乎?」知州離座深深一揖,欽肅申謝。
少頃,菘萊一盤,瓜萊一盤,清醬一碟,蒸飯二碗捧到。
觀察吩咐道:「貴州速速下鄉,空談半晌,百姓就有偏枯。我明晨早歸,也不勞回城再送,同寅以協恭為心照,不必以不腆之儀注為仆仆。願今夜我在城中守城,大小官員俱出城急辦。明晨四鼓,我即開門東歸,火速稟明撫台。」
果然觀察三更時起來,廟祝伺候盥漱。衙役,跟從,轎伕,馬匹,俱已齊備。到了東門,門軍開門出城。季知州管門家丁,騎馬跟送至東界,叩稟而歸。
觀察行了一日,在中牟住宿。次日未刻,復到靈寶公神道碑前,遠遠下轎,依舊鋪墊行禮。踏蒙茸,披荊棘,剔苔剝蘚,讀了滿墳豎碑。見垣牆頽敗,動了整修之意。正是:落葉飄飄到地遲,一株衰柳鳴寒鴟,傷心細認蒼苔篆,正是斜陽夕照時。
第九十五回 赴公筵督學論官箴 會族弟監司述家法
卻說譚觀察自鄭州回省,即以行裝稟見撫台,拜會藩司。
備言災祲情形,賑濟設施,極誇季知州實心為民,乃良司牧之尤:「將來當列薦牘,可稱知府之祝」撫台道:「季某向來稟見時,留心體察,只覺悃愊無華,那料有如此本領。」觀察道:「天下實在能辦事的官員,大約都是幾個悃愊無華的人。那舉止嫻熟,應對機敏,看著貌似有才,則多是些油滑躲閃之輩,全靠不着。」撫台極口道:「是。」向藩司道:「鄭州領帑詳文一到,即刻彈兌給發,只恐少稽難濟燃眉。別州縣尚不見動靜,已差人密訪。如有慢視民瘼者,定行揭帖揭上幾個,斷不叫這等尸位病民者,得以漏網。大家留心做事。」
道台辭了大人,方纔回至道署。到籤押處,即叫梅克仁吩咐道:「西門外大老爺的墳,墳前有靈寶爺的神道碑。你可同內宅小廝,到那裡周視形勢,重修墳垣,建大門樓一座。」梅克仁道:「叫叫本城差頭跟着,他認的路。」觀察道:「墳垣是咱的私事,衙役雖賤,那是朝廷的官人。況且衙役督工,斷沒有不吃錢的。只以內宅自己人辦理方可。磚瓦椽檀,石灰土坯,公買公賣。興了這個工,那附近幾個村莊,雖說未至凶歲,這做工運料,也有個小小收益。」
梅克仁騎了馬匹,帶、了一個馬夫,徑向譚塋來。認清了神道碑,下馬進塋。在荒榛細草間磕了個頭。又認清孝移公墓碑,看是埋了十來年光景,也磕了頭。起來,周視估量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