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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書房為禮,紹聞讓坐。原來屋內只有兩腑子,一個放臉盆杌子,三人坐下。這簣初就該站着。紹聞也叫兒子作了揖,二人誇道:「好學生,好學生。」紹聞命向門外唸書,簽初遵命而出——原來紹聞家中桌椅,還在典鋪內伺候當商,未及回贖。這簣初咿唔典籍聲音,張、王二人覺得刺耳,卻又難說書不該讀,只得略敘寒溫,說道:「念老縣試首取,這番大考,定是恭喜的。公郎也是必進的,自然父子同榜,豈不喜煞朋友們哩。」紹聞道:「案首也取過,誤了大考。如今老苗了,未必還能幹事。兒子乳臭未退,《戊四書》尚未講完,那得有了想頭。二公且坐,我回家催茶。」王紫泥道:「不渴不渴。」
紹聞起身而去。原來回家看二公的禮物,晌午怎的款待,又別無坐客之處,回去酌度意思。
張繩祖只得坐著。王紫泥走出院裡,簣初站起來。王紫泥接過簣初的書本,指道:「這『好名之人』一節題兒,我考過。這是盂子教人的意思,還記得同號的張類村老先生說,是人不能哄人的意思。好好的讀,好好的讀。」
這紹聞回家安頓款待席酌,原是怕二人拉扯再入匪常但既以禮來,也難叫他二人空過。殊不知二人來意,並不是仍蹈前轍,原來二人身上有了急症。只因王紫泥老了,告了衣衿,家無度用,把兒子掛出招牌來,上邊寫着「官代書王學箕」,門上垂個簾兒,房內設三四個座兒,單等着鄉裡婚姻田產人,寫衙門遵依甘結紙,或是告的,或是訴的,或是保人的,或是自遞限狀的,全憑這一管軟槍頭子,一條代書某某戳記印板兒,流些墨水,糴米買菜。張繩祖將產業廢棄已盡,年已老憊,那盤賭誘嫖的場兒,也上不去,也籠不來,每日吃什麼呢?全憑訛騙賣過產業的買主,今日呈告某人買我田地當日欺瞞弓口,多丈量了我的地有三十畝;明日呈告某人買我房屋,當日是私債準折利上加利,並不曾收過他的銀兩,他是盤剝我的宅院;今日坐到人家客屋裡,說這房子我原是契明價足賣與你家,我不騙賴,只是我家是進士,我家做過官,賣與你房子,不曾賣與你脊獸,你家是白人,許你家住房子,不許你家安獸,我要搬我的獸哩;明日把人家牛馬牽到他家裡,不放與人家,說我家墳裡,有蛟龍碑,怎許你撒放牛畜作踐,等着當官牽的你去。
這一宗說合解和是一百兩,是五十兩;那一宗說合陪情是十兩,是八兩,甚至也有三百錢、五百錢就清的。這二人此一回來,是什麼緣故呢?原來張繩祖把鄉裡一個土富,訛詐哩受不得了,真正是孟獲經過七縱,孔明又添上八擒,同鄉頗為旁忿,受主不免情急。那譚道台上任伊始,早已有不徇情、不受賄清正嚴明之名遍滿省城,這個土富就告了攔馬頭一狀,告的張繩祖欺弱疊騙、王紫泥唆訟分肥。這道台狀榜上批的嚴厲,兩人早嚇的終夜不寢。不料夏鼎親口送個信兒說:「前日觀風時,我親眼見把譚紹聞請到內宅,待了席面,還與了興相公紙筆銀二十兩。或者能進後堂替你說一說,松活些也是有的。」所以張王兩人,趁着紹聞縣考案首,父子前列的光彩,治一份水禮,只求居間緩頰,批到縣衙,這縣衙書吏衙役,是他們喂熟的,就不怕了。這是二人叩喜的隱情。
卻說紹聞回家安頓午飯,叫雙慶提茶來,斟了分送。紹聞道:「雙慶你回去罷,廚下攢忙。」並叫簣初一同回去。這也是一日被蛇咬,十年怕麻繩的意兒。卻不料雙慶出書房門,忽的跑回來道:「程爺、蘇爺來了。」紹聞躬身往迎。蘇霖臣手中拿了四本新書。進書房,同為了禮。簣初見兩位老先生進來,又回來恭恭敬敬為了禮。讓座時,卻只有三個座兒,大家且站着,紹聞忙叫雙慶回家,再取兩條長凳來。
這張、王二人,尚未及說明深衷,好不掃興討悶。大凡小人見正人,有兩幅面孔:當全盛時,他的氣象是倔傲的,言語是放肆的,極不欲正人在座;當頽敗時,他的面貌是跼蹐的,神態是齷齪的,又只欲自己起身。這張、王二人,與程、蘇二位,雖說一城居住,原是街上撞見,只有一拱不交一的相與。
今日熏薰蕕同一器,本來萬難刻停,況且衣服襤褸,雖說綢緞,卻不免紐扣錯落,綻縫補綴,自顧有些減色。程、蘇二公,雖說大布之衣,卻新鮮整齊,看來極其穩雅。就要告辭而去。紹聞見椅凳齊備,極為輓留,以答來貺,那裡肯放。張繩祖道:「念老,你出來,我對你說句話。」
紹聞出書房,王紫泥也出來。只見張繩祖向紹聞卿噥了片時,紹聞就不輓留,一直送到西蓬壺館來。吩咐菜肉茶酒,張繩祖道:「不用你調停,我們揀着吃得飽,喝得醉,明日打只打發錢罷,管保不至太破費就是。」紹聞想著鴟鴞不敢與祥鳳並棲,稂莠不得與嘉禾為伍,自己也少了東顧西盼的作難,一拱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