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頁
馮健道:「卻不有來。他們心中一無所繫,人大心亦大,自然難以駕馭他。依我說,相公回去自己酌度,他們可留,磕了頭留下他,把今日的事,只宜丟開為妙;不願留的,趁這宗無禮,開發了他,也省的家中養活。俗話說,心去身難留,留下結冤仇。不知我說的是也不是,相公酌度。相公真正忍耐不下,我就破了戒,替相公寫上一張狀。送了他們。縣上老爺豈能容以仆凌主,亂了上下之分?一頓好板子,何難出相公這口氣。只是打下來,次後怎的結場?這前日還有人因主僕一宗事,要辨名正分,求我寫呈子。原是西門內宋家衚衕宋宅,他老爺做過貴州畢節縣知縣,有一個投的家人叫張采琪。如今張采琪孫子,在朱仙鎮開了糧食坊子,有三千家當。自己做了衙道前程,兄弟又住了西司的書辦,這就是預備頂當家主的意思。畢節公曾孫宋三相公,如今進了學,時常到朱仙鎮借貸,遭數多了,未免有求不遂,就吵起來。想是宋三相公吃了些虧,回來拿了一張宣德年間張采琪投詞,要告張家惡仆欺主,央我寫狀。我一來不幹這營生了,二來我看這事難以討便宜,勸了他多少好話,宋三相公再也不依。也不知尋誰寫的,也不知自己寫的,告到縣上。那張家也遞了誣良為仆的狀子。一家以宣德投詞為證,一家打了墓碑墨刻,以祖考張公諱彩奇字樣為證。縣老爺明鑒觀事,卻又忠厚存心,看來宋宅不必要張家做僕人,張家一做僕人,子孫難以抬頭。只是裝糊塗,想著混混的結案。我聽說張宅化了三四百兩,不知真也不真。眼見宋三相公把一份地,當了一百八十兩,都花了。這是何苦着來?」紹聞道:「這事如今結了不曾?」馮健道:「結了。那張家卻又吃了虧。」紹聞道:「怎的呢?」馮健道:「前月二十九日審這宗事,衙門擠滿了看的人。縣老爺以姓名偶爾同音,不得誣認為仆,斷了下來。張家得了上風,好不氣壯,未出東角門,便把姓宋的娘長娘短罵起來,說:『俺平素不過讓你些兒罷了,當真的就誣俺家是您管家;你娘倒是俺家管家婆!』看的人都有不忿之意。縣老爺聽到辱罵,把醒堂木拍了四五拍,即刻叫回來,又跪在案下。老爺怒發上指,罵道:『好個中殺不中救的奴才!本縣不肯斷你是家人,是為了宋秀才沒有你這一家子僕人,何嘗行不得?你家做了宋家僕人,子孫卻難以為人。因此自己認了一個糊塗官,無非曲全你的苦心。你這個東西,竟在本縣衙內,膽敢罵起主人來。難說本縣把正德四年的墓碑,與宣德二年的投詞,竟分不出一個前後麼?本縣自己斷案,不用別官翻,本官今日即翻過來:先問你個負義背主、誣祖造名的罪過。詳過了,先剝了你這皮,打你個皮開肉綻。僕人不得自積私財,叫你合家去宋宅服役。』這張家把帽子自己取了,頭上磕了個大疙瘩,口中只叫天恩。縣老爺到底是個慈心的官,再也不肯下大毒手。當面斷了,說:『這張投詞,叫你出三百金,交與你主人宋秀才,算作贖身之價,投詞當堂銷毀。你可情願麼?』那張家回道:『老爺天恩,情願!情願!出去衙門,不拘揭借,即便繳到老爺公案。』縣公差快頭,押令速辦速結。眾人好不痛快。還恨宋三相公是個軟秀才,只該咬住牙不依,何愁千金?少也不下五七百,免他合家伺候,還便宜了他。」紹聞道:「既是老爺肯如此辨明主僕之分,我豈肯饒這些東西。」馮健道:「盛價也有三二千私產麼?何苦的。況且宋相公得了這三百金,回贖自己地土,典家說年限不夠,不准回贖。地是死的,銀子在手是活的。聽說如今花了一百多,只怕年限夠了,宋相公又回贖不起。你說吃虧不吃虧?我一向干寫狀這一宗事,經的事體甚多。總之,人生不告狀,不打官司,便是五福外一個六福。雖有刀傷藥,不割破的更好。相公要聽我說,究之主戶人家,開口便說某人是我家家生子,定然是破落頭來了。相公何苦呢?」紹聞被馮健這一場話,只說得心裡冰消凍解,辭別而回。
到家,主僕這一日也不曾見面。到了次晨,德喜瞧著主人上了堂樓,便一直進去,雙膝跪下,磕頭。紹聞只說是陪小心告罪,誰知德喜跪着說:「俺如今也伺候不上大叔來,大叔也不要俺伺候,情願自尋出路,大叔放也不放?」紹聞道:「有什麼不放,任你去罷。」德喜道:「還有一說,婁師爺賞我二兩銀,路上被賊截去。彼時大叔說過一兩給二兩,如今給我四兩銀,我好做盤費。」紹聞道:「易事。」於是向東樓下,拆了幾封賀禮,稱準四兩,交與德喜。德喜向王氏道:「與奶奶磕頭。」不料雙慶也進來,橫磕了幾個頭。王氏道:「你也走呀?」紹聞道:「任他自便,何必問他。」二人又向東樓來,說:「與大嬸子磕頭。」紹聞道:「不必,不必。」這二人竟是出的後門走了。
原來德喜夜間與雙慶商量道:「不是我一定要走,你沒看,家主一日窮似一日,將來怕難以熬成人。不如你跟我上濟寧婁師爺衙門去,給咱一個事兒辦,吃喝的有酒肉,穿戴的有靴帽。將來衙門熟了,再往大衙門去。衙門裡有錢弄,俗話說:一日做官,強似為民萬載。可見跟一日官,強做管家一輩子哩。」
雙慶不曾到過衙門,被德喜說動了,說:「明晨磕頭,叫走也走,不叫走也走。主人也必不能強留。」現既得了開籠放鷴的話,好不快活。捆了一副褥褡,一個包袱,拿了四銀盤費,逕自上濟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