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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帶了雙慶,上盛宅來。滿相公迎進賬房,齊口便說:「你是取那一百二十兩來了?」紹聞道:「實不相瞞,原為這個。」滿相公道:「他前月十五日已上山東去了。因那裡舅老爺浙省上任,寄書叫他去說要緊話。他對我言明,你若取銀子,等他山東回來,萬不能誤你的事,叫你心下休掛念。忽昨日有字來,說是往浙江送家眷,來人說,這是他在舅老爺面前,討出的差事,原是他要去看看西湖的意思。」紹聞大失所望,只得強說幾句,悵然而歸。
又過了一日,巳牌時分,那王春宇自蘇州販貨回汴,聽得外甥濟寧歸途遇賊的話,卸完了載,交與隆吉管待腳戶,騎了騾子,來看姐姐外甥。包了些南省東西做人情。進了後門,叫了一聲紹聞,徑上樓來。
卻見興官兒在樓台上坐個低座兒,手拿一本《三字經》。
看見王春宇,扯住衣服叫道:「舅爺,你對我說一行,我念。」
王春宇低頭看道:「『融四歲,能讓梨。』好孩子,跟我來。」
扯着小手,進的樓來。與姐姐見禮坐下。王春宇顧不的說別的話,先取了荷包、手巾、香袋、帶子,笑道:「我不曉的你肯唸書,沒有與孩子帶些筆墨,算舅爺老無才料。再次與你捎好筆好墨。」這興官接過來,扭頭就與舅爺唱喏。紹聞已到,說:「還不磕頭謝舅爺。」王春宇喜的沒法。
只見興官把四樣東西,交與王氏道:「奶奶給我收拾着。」
依舊拿起書來,指着道:「舅爺再念與我一行。」王春宇又念一行,興官仍欲樓台上去念。王春宇又喜又驚道:「你爺爺若在時,見這個孩子,一定親的了不成。」王氏道:「他爺若在,未必——」便住了口。王春宇那裡深聽,又扯住問道:「誰教你讀書?」興官道:「蔡湘,書也是他給我買的。」王春宇道:「你爹沒對你說麼?」興官道:「爹顧不着。我尋不着蔡湘,就認不的,不得念。」這王春宇聽了這一句,不覺怒從心起,站起來說道:“紹聞,你這個人,天地間還要得麼?當日你爹爹在時,為你這個讀書,只是心坎中第一件事。今日你這孩子,才會說話,便會讀書,這就是世代書香人家千金買不來的珍寶。
怎的書是家人買的,字是家人教的?你這個畜生,豈不是上虧祖宗,下虧兒孫的現世報!”這句話早觸動了王氏護短的舊症,卻又不肯得罪自己的胞弟,說道:「舅爺也不必恁說,像如姑爺在日,也不曾見得讀書什麼好處;像舅爺把書丟了,也不見如今不勝人。」王春宇把頭點幾點,嘆道:「姐姐呀,兄弟不曾讀書,到了人前不勝人之處多着哩。像如咱爹在日,只是祥符一個好秀才,家道雖不豐富,家中來往的,都是衣冠之族。今日兄弟發財,每日在生意行中,膺小伙計的爺,騎好騾子,比爹爹騎的強,可惜從不曾拴在正經主戶門前;家下酒肉比當日爹爹便宜,方桌上可惜從不曾坐過正經客。每當元旦焚香、清明拜掃時節,見了爹爹神主、墳墓,兄弟的淚珠,都從脊樑溝流了,姐姐你知道麼?」王氏道:「一輩比不得一輩,誰家老子做官,兒子一定還做官麼?」王春宇道:「官可以不做,書不可以不讀。像姑爺這樣門第,書更不可以不讀。」王氏道:「世上只要錢,不要書。我是個女人,也曉的這個道理。」
王春宇被女兄纏絞急了,說:「咱爹不讀書,姐姐先不得享譚宅這樣福。」王氏道:「如今福在那裡?」王春宇道:「都是紹聞作匪,姐姐護短葬送了。」
不言樓上姐弟爭執,單說東樓下巫氏聽的,向冰梅道:「冰姐,你聽王舅爺胡說的。像俺曲米街,如今單單俺巫家與王家是財主,兩家倒不曾讀書。前月俺家不見了騾子,值五六十兩銀子。後來尋着,與馬王爺還願唱堂戲,寫的伺候大老爺昆班。真正城內關外,許多客商、住衙門哩,都來賀禮,足足坐了八十席。誰不說體面哩。」冰梅也少不的答道:「好。」
心中卻想起當日孔慧娘賢明,喉中退悲,眼中縮淚,肚內說道:「只苦了我,再不得聽一句明白話。」
再說王春宇在樓上想了一想,也就不肯再往下說,只道:「紹聞,紹聞,我說的你都句句明白,憑你怎的昧住良心做去。家業也如此凋零,門戶也如此破落,我不過是你一個親戚,我該把你怎的?隨你罷!走,走。」這王春宇也不料今日送蘇州物件,問濟寧驚恐,卻被興官念《三字經》,弄得姐弟、舅甥,不樂而散。紹聞送王春宇去後,不上堂樓,徑回自己臥房來。冰梅揭開布簾,紹聞進去,同巫氏坐下。冰梅送過茶來。興官提一包蘇州物件,說:「奶奶說,這是舅爺與娘及姨媽送的人情。」
冰梅接來遞與巫氏,巫氏看了一遍,俱是一色兩樣,說道:「興官,都給了你姨媽罷,我不要。」冰梅揭開板箱,貯放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