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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得一個人哭將進來。從人將祭品擺在桌上,那人拈香奠酒行禮,放聲大哭,極其悲哀。紹聞也哭個不祝眾人都來驚視,你道是誰?卻是舊日管賬相公閻楷。原來閻相公回家,發送了嚴慈入土,領了本村一家財東資本,在山西及鄭州大發財源。今日進省發貨,要來舊東人家探望。恰好遇見老東人歸窆之期,遂辦了一桌厚品,封了八兩賻儀;到了靈前,想起老東人作養教誨之情,好不傷感,所以號咷大慟。
收淚已畢,夏逢若便讓客進棚。閻楷道:「我在此處,不敢作客,情願任個職事,效個微勞,盡我一點心兒。臨時執紼臨壙送了大爺入土,我好再去辦己事。」譚紹聞稱謝不已。夏逢若道:「現今職事,各有掌管,惟有弔喪之客,祭品,賻儀,恐筆下疏漏。閻哥你任了這事罷。」閻楷道:「清理賬目,本是我舊日勾當,我就情願辦這個事體。」自己遂坐了東檐下一張桌兒上,單候弔客,清寫祭品賻儀之事。
少時,果然賓客填門。席面款待,答孝帛,拓散行狀,都不必細述。一連幾日,俱是如此。雖說轟轟烈烈,原不寂寞,但只是把一個累代家有藏書、門無雜賓之家,弄成魑魅魍魎,塞門填戶,牛溲馬勃,兼收並蓄了。
閻楷于眾役之中,留心物色,只單單少王象藎一人。暗問雙慶,方知王象藎病目欲瞽,在後院一個小房避明哩。到了晚上,閻楷登賬之几案,便是法圓唸經之善地。街上兩棚梨園,鑼鼓喧天,兩棚僧道,笙歌匝地,各人都擇其所好,自去娛耳悅目。閻楷令雙慶兒提個小燈籠兒,向後小房來探望王象藎。
這王象藎聽得腳步響,問道:「是誰?」閻楷道了己名。王象藎摸住閻楷衣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一個哭得不止。閻楷也忍不住淚珠闌干,說道:「慢慢的細說。」王象藎徐徐說了幾句話兒。閻楷便叫雙慶兒:「尋一張小床兒,我今晚也在這裡歇。」王象藎道:「你的行李哩?」閻楷道:「在祥興行裡。」閻楷白日照職理事,到晚就與王象藎祥訴衷腸。即遣跟的伴當,送信到祥興行裡,說過了幾天,才回去。
到了歸窆之日,王象藎一心念主人情重,勉強跟定閻楷,雙慶攙着,從衚衕口轉至大門,到了廳中。譚紹聞見了王象藎雙目腫的無縫,恰如瞽者一般,遂說:「你眼這樣兒,在後邊罷了,來此做甚?」王象藎大慟,只說一句道:「我來送送大爺。」此時孝幔已撤,惟有一具棺材,麻索遍捆,單候那九泉路上。王象藎強睜病目,看見這個光景,痛如刀割,放聲大哭。
後邊孝眷聽的起靈,一擁兒哭上前廳來。雙慶扯住王象藎,令其躲開。少時一班兒抬重的土工,個個束腰拴鞋而來,好不嚇煞人也。兩個家人,攙定一個麻冠斬衣的孝子,直如拉麵筋一般,拖出街心,朝門跪着,仰天拍地的痛哭。德喜兒也抱定興官兒,斬衰小杖,哭着候嫡母孔慧娘出靈。
果然個個都帶慌意,人人俱動悲情。
猛然間,只聽得——
杠夫一聲喊,黑黝黝棺木離地。孝眷兩隊分,亂攘攘哀號動天。打路鬼眉目猙獰,機發處手舞足蹈。顯道神頭腦顢頇,車行時衣動帶飄。跑竹馬的,四掛鸞鈴響,扮就了王昭君出塞和親。耍獅子的,一個繡球滾,裝成那回回國朝天進寶。走旱船的,走的是陳妙常趕船、于叔夜追舟,不緊不慢,恍如飄江湖水上。綁高抬的,綁的是戟尖站貂嬋、扇頭立鶯鶯,不驚不閃,一似行碧落雲邊。崑腔戲,演的是《滿床笏》,一個個綉衣象簡。隴州腔,唱的是《瓦崗寨》,一對對板斧鐵鞭。一百個僧,披袈裟,拍動那鐃銅鈸,聲震天地。五十雙道,穿羽衣,吹起來葦管竹笙,響遏雲霄。級糊的八洞仙,這個背寶劍,那個敲漁鼓,竟有些仙風道骨。帛捏的小美人,這個執茶注,那個捧酒盞,的確是桃面柳眉。馬上衙役,執寶刀、挎雕弓,乍見時,並不知鑲嵌是紙。杠上頭夫,抬金箱、抬銀櫃,細審後,方曉得髭髯非真。五十對彩傘,滿綴着閨閣奇巧。十二付輓聯,盡寫着縉紳哀言。兩張書案,琴棋書畫擺就了長卷短軸。一攢陰宅,樓閣廳房畫定的四戶八窗。鹿馬羊鶴,色色都像。車馬肩輿,件件俱新。香案食桌,陳設俱遵《家禮》,方弼方相,戈盾皆準《周官》。三檐銀頂傘,罩定了神主宗祏。十丈大布幃,遮盡那送葬內人。
沿街上路祭綵棚,阻道供桌,擁擁擠擠,好不熱閙。
靈輀過去,有幾個老頭兒嘆道:「譚鄉紳好一個正經讀書人,心地平和,行事端方。如今他的公子,就萬萬不勝了。」
也有門樓中、牆頭上婦女,看見孔慧娘靈車,說道:「譚家小娘子,極其賢慧。可惜好人不長壽,也是那譚相公福保」不說那街談巷議,各施品評。單說靈輀出了西門,到了墳上。胡其所分金調向,滿面流汗,四肢俱忙。各禮相贊成了程嵩淑祀土、婁樸點主的大禮。焚冥器,下志石,封土圓墓,直到城門夕封之時,剛剛草率辦完,眾人方纔一擁兒回城。
到了次日,閻楷要起身,辦理自己生意,將祭品賻禮清簿交明。紹聞輓留不住,只得任其去訖。閻楷又到後房裡與王象藎說了幾句話,王象藎不肯叫走。閻楷又少留一會兒,自回祥興號照料行李。
過了三天,事已各完。譚紹聞將弔簿逐一細看,只見上面寫着:閻楷祭品一桌,賻儀八兩。
盛宅豬一,羊一,祭品滿案,賻儀五十兩,喪戲一台。
夏逢若鷄一隻,賻儀三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