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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譚紹聞回到樓下,見了母舅,果是來回覆巫家已允親的話。王氏喜之不勝,也恰中紹聞本懷。此後,啟冰人,過聘禮,安床,親迎,合卺,送餪之事,若逐一鋪述,未免太費筆墨。總不過是巫家新發跡財主,乍結了士夫之家姻親,妝奩陪送自必加意奉承。譚紹聞現有一千五百銀產價,手頭活便,臉上下不來事體自然會多,也自然會辦。那個華麗豐厚,兩下的俱可意揣。倘再講譚紹聞與巫翠姐燕爾昵情,又落了小說家窠臼,所以概從省文。
內中卻有最難為情的。冰梅睹新念舊,回想起孔慧娘一向帡幪之恩,每抱著興官到無人處,便偷下許多眼淚,對興官嘆道:「你也是個福薄蟲。」這新夫婦,為往曲米街巫家,就不得不上文昌巷孔宅。孔耘軒夫婦見了新續的女兒,也少不了一番周旋溫存。及送的回來才背過臉時,這一場悲痛,更比女兒新死時又加十倍。——這兩宗。皆人情所必至,須得我說明白。
且說譚紹聞親迎,是臘月初二日,一月就是元旦。夫婦兩個時常鬥骨牌,搶快,打天九,擲色子,抹混江湖玩耍。巫翠姐只嫌冰梅、趙大兒一毫不通,配不成香閨賭常也曾將牌上配搭,色子的點數,教導了幾番,爭乃一時難以省悟。翠姐每發恨道:「真正都這樣的蠢笨,眼見極易學的竟全弄不上來。」
倒是爨婦老樊,自幼兒僱覓與本城舊宦之家,閨閣中閙賭,老樊伺候過場,抽過頭兒,牌兒色子還懂哩些。一日紹聞與翠姐在樓窗下鬥葉子,老樊捧的飯來,夫婦正在輸贏之間,顧不的吃。老樊站在巫翠姐背後看了會說道:「大嬸子,把九萬貫改成混江,九錢兒搭上一索一萬,不成了『沒皮虎』麼?」巫翠姐扭過粉項笑道:「你這老婆子倒還在行。」老樊道:「自到了咱家這幾年,誰再得見這東西,如今也忘了。」夫婦二人把這一牌鬥完,將飯排開,急緊吃完,就叫老樊配場兒。但只是一個又醜又老的爨婦,兼且手中沒錢,也就毫無趣味。譚紹聞又想出個法子,叫冰梅、趙大兒、老樊算成一股兒,冰梅掌牌,老樊指點色樣,趙大兒伺候茶水,興官抽頭兒。玩的好不熱閙。
及至近午時節,王中、雙慶這一干僕人來過午,廚下竟忘了做飯。王氏本因溺愛而不明白,又由不明白而愈溺愛,到東樓一看,笑了一笑,自向廚下料理。原來年節間,酒飯多是現成的,因命雙慶、德喜切些冷肉,撥些涼菜,發落的吃訖。
譚家累世家規,雖說叫譚紹聞損了些,其實內政仍舊。自從娶了巫翠姐,開了賭風,把一個內政,竟成了魚爛曰餒。
忽一日,雙慶兒拿了一付請帖,送到東樓。上面寫的巫岐名子,乃是巫鳳山差人,請新婿夫婦,同過上元佳節的華柬。
到了十四日,巫鳳山早着人抬了兩頂轎子來接。夫婦二人盛服倩妝,王氏看著好不喜歡。家間人送至後門,二人坐轎而去。
到了巫家門前,只見有五六個人,鮮衣新帽迎接。一個乃巫鳳山的內侄,叫做巴庚;一個外甥,叫做錢可仰;一個乾兒,叫做焦丹。都是送餪日封過禮的。巫岐因兒子巫守敬年方十二,不能陪客,故請一班內親陪伴東床。譚紹聞下的轎來,眾人一拱讓進。巫翠姐自從後門下轎進家。譚紹聞到了前廳,先與岳翁見禮,然後拜見姻親。禮畢獻了茶,只聽閃屏後有人說道:「前邊顯冷,請姐夫後樓下坐罷。」巫鳳山便道:「這屋子太大,姐夫就到後邊坐,暖和些。」眾人相陪起身,過中廳,進了堂樓。丈母巴氏笑面相迎,譚紹聞躬身施禮。巴氏道:「姐夫坐下罷,前日已見過禮了。我為前廳房太冷,怕姐夫衣服薄,自己孩子,就請後邊坐。這俱是內親,爽利就不用再向前頭去。」
譚紹聞也無言可答。巴氏又道:「姐夫近爐些。」遂叫把爐中又添上些炭。又叫丫頭先拿酒擋寒氣。巴氏見譚紹聞緘默少言,因向巫鳳山道:「你竟是躲一躲兒。你在這裡,未免拘束姐夫們。」這巫鳳山原是「四畏堂」上占交椅的人,一聽此言,就立起來笑道:「今日鋪內實就有個事兒,我有罪姐夫,暫且少陪。」巫鳳山去了。巴庚、錢可仰、焦丹,由不的少鹽沒醋的話,各說上幾句,究之與譚紹聞全不對路,微笑強答而已。
原來巴庚,是個開酒館的。借賣酒為名,專一窩娼,圖這宗肥房租;開賭,圖這宗肥頭錢。錢可仰開了一個過客店,安寓仕商;又是過載行,包寫各省車輛。焦丹是山西一個小商,父親在省城開京貨鋪,幼年記姓在巫鳳山膝下,拜為干子。這三位客,因譚紹聞是個舊家門第公子,怕惹出笑話未免不敢多言。巴氏見女婿毫無情緒,心下有些着急,因吩咐丫頭道:「把席放速些,吃了飯,好街上走動。元宵佳節,也看個故事,看個戲兒。」
少時,碟盞上來,席就設在堂樓東間。譚紹聞道:「着人請外父。」巴氏道:「他忙着哩,不叫他也罷。」眾人即讓譚紹聞首座,錢可仰、巴庚、焦丹打橫相陪,敬兒坐了主位。須臾,席面上來,山餚海味都有,美酒肥羊俱全。巴氏不住的讓敬兒道:「你不會陪客,你該把那一樣兒讓姐夫吃,揀好的送過去。」總因愛婿心切,只怕嬌客作假,受了饑餒。十分忍不住了,走到桌前,拿箸將碗中揀了一碟,送在紹聞面前,說:「姐夫只管吃,休忍了饑,還要住兩三天哩。若像這樣餓瘦了,您娘就再不敢叫姐夫走親戚了。」譚紹聞慌道:「外母請尊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