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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東方亮了,略略膽大了些。遙望林木之中,有屋宇露出來。王氏道:「好了,有人家了。」急急走去,到得面前,抬頭一看,卻是一個庵院的模樣,門還關着。王氏欲待叩門,心裡想道:「這裡頭不知是男僧女僧,萬一敲開門來,是男僧,撞着不學好的,非禮相犯,不是才脫天羅,又罹地網?且不可造次。總是天已大明,就是船上有人追着,此處有了地方,可以叫喊求救,須不怕他了。只在門首坐坐,等他開出來的是。」須臾之間,只聽得裡頭托的門栓響處,開將出來,乃是一個女僮出門擔水。王氏心中喜道:「元來是個尼庵。」一徑的走將進去。院主出來見了,問道:「女娘是何處來的?大清早到小院中。」王氏對驀生人,未知好歹,不敢把真話說出來,哄他道:「妾是真州人,乃是永嘉崔縣尉次妻,大娘子凶悍異常,萬般打罵。近日家主離任歸家,泊舟在此。昨夜中秋賞月,叫妾取金盃飲酒,不料偶然失手,落到河裡去了。大娘子大怒,發願必要置妾死地。妾自想料無活理,乘他睡熟,逃出至此。」院主道:「如此說來,娘子不敢歸舟去了。家鄉又遠,若要別求匹偶,一時也未有其人,孤苦一身,何處安頓是好?」王氏只是哭泣不止。院主見他舉止端重,情狀淒慘,好生慈憫有心要收留他。便道:「老尼有一言相勸,未知尊意如何?」王氏道:「妾身患難之中,若是師父有甚麼處法,妾身敢不依隨?」院主道:「此間小院僻在荒濱,人跡不到,茭葑為鄰,鷗鷺為友,最是個幽靜之處。幸得一二同伴都是五十以上之人。侍者幾個,又皆淳謹。老身在此住跡,甚覺清修味長。娘子雖然年芳貌美,爭奈命蹇時乖,何不捨離愛慾,披緇削髮,就此出家?禪榻佛燈,晨飧暮粥,且隨緣度其日月,豈不強如做人婢妾,受今世的苦惱,結來世的冤家麼?」王氏聽說罷,拜謝道:「師父若肯收留做弟子,便是妾身的有結果了。還要怎的?就請師父替弟子落了發,不必遲疑。」果然院主裝起香,敲起馨來,拜了佛,就替他落了發。可憐縣尉孺人,忽作如來弟子。落髮後,院主起個法名,叫做慧圓,參拜了三寶。就拜院主做了師父,與同伴都相見已畢,從此在尼院中住下了。
王氏是大家出身,性地聰明。一月之內,把經典之類一一歷過,盡皆通曉。院主大相敬重。又見他知識事體,凡院中在大小事務,悉憑他主張。不問過他,一件事也不敢輕做。且是寬和柔善,一院中的人沒一個不替他相好,說得來的。每日早晨,在白衣大土前禮拜百來拜,密訴心事。任是大寒大暑,再不間斷。拜完,只在自己靜室中清坐。自怕貌美,惹出事來,再不輕易露形,外人也難得見他面的。
如是一年有餘。忽一日,有兩個人到院隨喜,乃是院主認識的近地施主,留他吃了些齋。這兩個人是偶然閒步來的,身邊不曾帶得甚麼東西來回答。明日將一幅紙畫的芙蓉來施在院中張掛,以答謝昨日之齋。院主受了,便把來裱在一格素屏上面。王氏見了,仔細認了一認,問院主道:「此幅畫是那裡來的?」院主道:「方纔檀越佈施的。」王氏道:「這檀越是何姓名?住居何處?」院主道:「就是同縣顧阿秀兄弟兩個。」王氏道:「做甚麼生理的?」院主道:「他兩個原是個船戶,在江湖上賃載營生。近年忽然家事從容了,有人道他劫掠了客商,以致如此。未知真否如何?」王氏道:「長到這裡來的麼?」院主道:「偶然來來,也不長到。」王氏問得明白,記了顧阿秀的姓名,就提筆來寫一首詞在屏上。詞云:
少日風流張敞筆,寫生不數今黃筌。芙蓉畫出最鮮妍。豈知嬌艷色,翻抱死生緣?粉繪淒涼餘幻質,只今流落有誰憐。素屏寂寞伴枯禪。今生緣已斷,願結再生緣!
——右調《臨江仙》。
院中之尼雖是識得經典上的字,文義不十分精通。看見此詞,只道是王氏賣弄才情,偶然題詠,不曉中間緣故。誰知這畫來歷,卻是崔縣尉自己手筆畫的,也是船中劫去之物。王氏看見物在人亡,心內暗暗傷悲。又曉得強盜蹤跡,已有影響,只可惜是個女身,又已做了出家人,一時無處申理。忍在心中,再看機會。卻是冤仇當雪,姻緣未斷,自然生出事體來。
姑蘇城裡有一個人,名喚郭慶春,家道殷富,最肯結識官員士夫。心中喜好的是文房清玩。一日遊到院中來,見了這幅芙蓉畫得好,又見上有題詠,字法俊逸可觀,心裡喜歡不勝,問院主要買。院主與王氏商量,王氏自忖道:「此是丈夫遺蹟,本不忍舍;卻有我的題詞在上,中含冤仇意思在裡面,遇著有心人玩着詞句,究問根由,未必不查出蹤跡來。若只留在院中,有何益處?」就叫:「師父賣與他罷。」慶春買得,千歡萬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