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頁
列位看官們,要聽者,洗耳而聽;不要聽者,各隨尊便。正是:「知音說與知音聽,不是知音不與談。」話說春秋戰國時,有一名公,姓俞,名瑞,字伯牙,楚國郢都人氏,即今湖廣荊州府之地也。那俞伯牙身雖楚人,官星卻落于晉國,仕至上大夫之位。因奉晉主之命,來楚國修聘。俞伯牙討這個差使,一來是個大才,不辱君命;二來就便省視鄉裡,一舉兩得。當時從陸路至于郢都,朝見了楚王,致了晉主之命。楚王設宴款待,十分相敬。那郢都乃是桑梓之地,少不得去看一看墳墓,會一會親友。然雖如此,各事其主,君命在身,不敢遲留。公事已畢,拜辭楚王。楚王贈以黃金采緞,高車駟馬。俞伯牙離楚一十二年,思想故國江山之勝,欲得恣情觀覽,要打從水路大寬轉而回。乃假奏楚王道:「臣不幸有犬馬之疾,不勝車馬馳驟。乞假臣舟楫,以便醫藥。」楚王準奏,命水師撥大船二隻,一正一副。正船單坐晉國來使,副船安頓仆從行李,都是蘭橈畫槳,錦帳高帆,甚是齊整。群臣直送至江頭而別。
只因覽勝探奇,不顧山遙水遠。俞伯牙是風流才子,那江山之勝,正投其懷。張一片風帆,凌千層碧浪,看不盡遙山疊翠,遠水澄清。不一日,行至漢陽江口。時當八月十五日,中秋之夜,偶然風狂浪湧,大雨如注。舟楫不能前進,泊于山崖之下。不多時,風恬浪靜,雨止雲開,現出一輪明月。那雨後之月,其光倍常。俞伯牙在船艙中,獨坐無聊,命童子焚香爐內:「待我撫琴一操,以遣情懷。」童子焚香罷,捧琴囊置於案間。俞伯牙開囊取琴,調弦轉軫,彈出一曲。曲猶未終,指下「刮刺」的一聲響,琴弦斷了一根。伯牙大驚,叫童子去問船頭:「這住船所在是甚麼去處?」船頭答道:「偶因風雨,停泊于山腳之下,雖然有些草樹,並無人家。」俞伯牙驚訝,想道:「是荒山了。若是城郭村莊,或是聰明好學之人,盜聽吾琴,所以琴聲忽變,有弦斷之異。這荒山下那得有聽琴之人?哦,我知道了,想是有仇家差來刺客;不然,或是賊盜伺候更深,登舟劫我財物。」叫左右:「與我上崖搜檢一番。不在柳陰深處,定在蘆葦叢中。」
左右領命,喚齊眾人,正欲搭跳上崖,忽聽岸上有人答應道:「舟中大人,不必見疑。小子並非姦盜之流,乃樵夫也。因打柴歸晚,值驟雨狂風,雨具不能遮蔽,潛身岩畔。聞君雅操,少住聽琴。」伯牙大笑道:「山中打柴之人,也敢稱『聽琴』二字!此言未知真偽,我也不計較了。左右的,叫他去罷。」那人不去,在崖上高聲說道:「大人出言謬矣!豈不聞『十室之邑,必有忠信。」門內有君子,門外君子至。』大人若欺負山野中沒有聽琴之人,這夜靜更深,荒崖下也不該有撫琴之客了。“
伯牙見他出言不俗,或者真是個聽琴的,亦未可知。止住左右不要羅唣,走近艙門,回嗔作喜的問道:「崖上那位君子,既是聽琴,站立多時,可知道我適纔所彈何曲?」那人道:「小人若不知,卻也不來聽琴了。方纔大人所彈,乃孔仲尼嘆顏回,譜入琴聲。其詞云:」可惜顏回命早亡,教人思想鬢如霜。只因陋巷簞瓢樂??『到這一句,就絶了琴弦,不曾撫出第四句來,小子也還記得:「留得賢名萬古揚。』」伯牙聞言大笑道:「先生果非俗士,隔崖遠,難以問答。」命左右:「掌跳,看扶手,請那位先生登舟細講。」
左右掌跳,此人上船,果然是個樵人:頭戴箬笠,身披蓑衣,手持尖擔,腰插板斧,腳踏芒鞋。手下人那知言談好歹,見是樵夫,下眼相看:「咄!那樵夫下艙去,見我老爺叩頭,問你甚麼言語,小心答應。官尊着哩!」樵夫卻是個有意思的,道:「列位不須粗魯,待我解衣相見。」除了斗笠,頭上是青布包巾,脫了蓑衣,身上是藍布衫兒;搭膊拴腰,露出布褲下截。那時不慌不忙,將蓑衣、斗笠、尖擔、板斧,俱安放艙門之外。脫下芒鞋,確去泥水,重複穿上,步入艙來。官艙內公座上燈燭輝煌。樵夫長揖而不跪,道:「大人施禮了。」俞伯牙是晉國大臣,眼界中那有兩接的布衣。下來還禮,恐失了官體,既請下船,又不好叱他回去。伯牙沒奈何,微微舉手道:「賢友免禮罷。」叫童子看座的。童子取一張杌坐兒置於下席。伯牙全無客禮,把嘴向樵夫一努,道:「你且坐了。」你我之稱,怠慢可知。那樵夫亦不謙讓,儼然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