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頁
最可恨的:不論豬肉、羊肉、鷄肉、鴨肉,一應鮮茶乾菜,都要使滾湯炸過,去了原湯,把來侵在冷水裡面;就是鮮魚,鮮筍,都是如此。若不是見了本形,只論口中的味道,憑你是誰,你也辨不出口中的滋味是甚麼東西。且是與主人拗彆,分付叫白煮,他必定就是醋燒;叫他燒,他卻是白煮。還有最可恨的:定要使那囫圇花椒,叫人吃在口內,麻辣得喉嚨半日出不出氣來;把海參湯做得扭黑,嫌他的不好,他說黑海參如何不黑。把醃肉煮成孚炭;把鴨子煮成了飠強粘;常常的把大鍋子的飯搗了鍋底傾在灶內,成盆的剩飯倒在泔水瓮裡;養活的鷄鴨,也不請問主人,任意宰殺;干筍成四五斤泡在水缸裡面,吃不了的,都臭爛丟掉;背了人傳桶裡偷買酒吃,吃得稀醉。他私定了一連前重後輕的秤,與外邊買辦的通同作弊;衙裡幾個小童,他個個打轉。買辦簿上一日一斤香油,支派買到廚房,他一些也不與眾人食用,自己調菜炸火燒,煎豆腐,不勝受用,再有多的,夜間點了燈與人賭博。春月買得韭菜來,將那韭菜上截白頭盡數切下,用麻汁香油加上蒜醋,自己受享,止將那韭葉定小菜偵豆腐。每頓三四斤的落米,從傳桶裏邊央那把衙門的人賣錢換酒。
一日,有個同年王知縣經過,要來回拜時,在衙內書房留他一飯,與尤聰算計治辦,張望得葷素二十器,兩道湯飯。尤聰問道:「這王爺是個官麼?」胡知縣道:「這就是中牟縣王大爺,怎麼不是個官?」尤聰道:「這個我定是耽誤了。」胡知縣問他怎說,「舊規:官酒每一桌必用廚子八名。止我一個,如何做的來?只得不留他罷了。」
胡知縣素性好吃羊肉,送的就收,沒有就買,交與尤聰去做。他絶不管天熱天冷,成了舊規:頭一日先煮一滾,撩將出來泡在冷水盆內,次日然後下鍋,直待晌午方纔與吃。他那拗性歪憋,說的話又甚是可惡,胡知縣受他不得,打發他出來。腰裡纏着十數兩銀子,搭連裡裝着許多衣裳,預先克刂落的臘肉,海參,燕窩,魚翅,蝦米之類,纍纍許多。行了數程,走到高唐地方,四顧無人,撞見了兩個響馬,拽滿了弓,搭上箭,斜跨在那馬上,做出那強盜的威勢來,嚇得那尤聰跳下驢來,跪在地上,口口聲聲只叫「大王爺饒命」。全副行李搭上腰裡的銀錢,上蓋衣裳,都剝脫了精光。響馬得了財物去了。尤聰弄得囊空身罄,只得乞丐回家。到了明水,也還東奔西撞的討飯,適值狄員外家請了程樂宇教書,館中要個廚子答應,仍講了每年四石雜糧,專在書房指使。
這尤聰素性原是個至可惡的歪人,又兼之在胡家養慣了驕性,通忘了那外邊日子難過,比在胡家更甚作惡,開口就說:「我在胡進士家許多年,沒人敢說我一句不好。你這不過莊農小戶,曉得吃甚東西?吃在口中,也辨不出甚麼好歹!」眯了眼的拋米撒面,作的那孽,罄竹難書!年前兩次跟了師生們到省城,聽他做得那茶飯撒拉溜侈,淘了他多少的氣。只因狄員外是個盛德的人,不肯輕意與人絶交。因陪兒子坐監,只得又帶了他上京。途中這樣貴飯,他把整碗的面退還店家;恐怕便宜了主人的錢鈔,哄得狄周回頭轉背,成兩三碗的整面,整盤的肉包,都傾弔在泔水桶內。店中有看見的人,沒有一個不詫異讚歎。及至到了京師,這米珠薪桂之地,數米秤柴,還怕支持不起;他沒有老狄婆子跟前查考,通象心風了的一般。狠命灑潑。連那奢侈慣了的童奶奶也時常的勸他,說他碎米不該播弔,嫩黃牙菜邊不該劈壞,飯該夠數做,剩飯不可倒在溝中。他不惟不聽,聲聲的在背後罵那童奶奶是個淡扶
11。因狄周不管他的閒帳,不說他的短長,只是狄周是個好人,二人甚是相厚。
狄員外因一向嘗擾童家,又因監滿在即,又因九月重陽,要叫尤聰治酒一桌抬過童家廳上,好同童奶奶合家小坐:一來回席,二來作別,三來過節。預先與童七夫婦說了,叫狄周買辦了鷄、魚、肉、菜之類。尤聰大烹小割,正做中間,只見西北起了一朵扭黑的烏雲,白雲攏了烏雲的四面,雲裏邊一聲霹靂,把那朵烏雲震開,滿天扭黑,連打了幾聲雷,亮了幾個閃,連雨夾雹傾將下來。那雷就似天崩地烈,做了一聲的響;閃電就似幾千根火把的爍亮,圍住了那間廚房不散。尤聰他還說道:「這樣混帳的天!誰家一個九月將好立冬的時節打這們大雷,下這們冰雹!」狄周也說:「真是反常!往時過了秋分,再那裡還有打雷的事!」
二人說論,那雷電越發緊將上來。只聽得天塌的一聲響,狄賓梁合狄希陳震得昏去,甦醒轉來,只見院子裡被雷擊死了一個人,上下無衣,渾身扭黑,鬚髮俱焦,身上一行朱字,上書「欺主凌人,暴殄天物」。仔細辨認,知是尤聰被雷擊死。進到廚房裡面,只見狄周也燒得扭黑臥在地上,還在那裡掇氣,身上也有四個朱字:「助惡庇凶」。
狄員外見狄周不曾斷氣,將帶的「琥珀鎮心丸」研了一服,溫水灌下,慢慢的醒了轉來。問他所以,他說:「只見一個尖嘴象鬼的人,兩個大翅飛進廚房,將尤聰撾出門外,我也便不知人事。」方知尤聰因他欺心膽大,撒潑米面,所以干天之怒,特遣雷部誅他。狄周只該凡事救正,豈可與這樣凶人結了一黨,凡事與他遮蓋?所以也與尤聰同遭雷殛。但畢竟也有首從,所以只教他震倒房中,聊以示儆,還許他活轉。這天老爺處制,豈不甚是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