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頁
安靜過了幾時,但這魏氏抵盜了汪為露的幾百兩銀子回去,傳將開去,一人吠影,百人吠聲,說他不知得了多少。適值朝廷開了事例,叫人納監。綉江是個大縣,額定要十六個監生。縣裡貼了告示,招人援例,告示貼了一個多月,鬼也沒個探頭。若是那監生見了官府,待的也有個禮貌,見了秀才貢舉,也都入得伙去,雜役差徭,可以免的,這綉江縣莫說要十六個,就要一百六十個只怕也還納不了。無奈那朝廷的事例只管要開,那下邊的官府不體朝廷的德意,把那援例的人千方百計的凌辱。做個富民還可躲閃,一做了監生,到象是做了破案的強盜一樣,見了不拘甚人卻要怕他。凡遇地方有甚上司經過,就向他請幃屏、借桌椅、借古董、借鋪蓋,借的不了。借了有還,已是支不住的;說雖借,其實都是「馬扁」。有上司自己拿去的,有縣官留用的。上司拿剩,縣官用剩,又有那工房禮房催事快手朋伙分去,一件也沒的剩還與你。或遇甚麼軍荒馬亂,通要你定住的數目出米出豆;遇著荒年,定住數叫他捐賑;遇有甚麼緊急的錢糧,強要向你借貸;遇著打甚麼官司,幾百幾千的官要詐賄賂,差人要多詐使用,又不與你留些體面,還要比平人百姓多打板子。這監生不惟遮不得風,避不得雨,且還要招風惹雨,卻那個肯去做此監生?沒人肯納。戶部行了布政司催這納監的銀子急如星火,只得叫那各里奇長報那富家的俊秀,後來也不拘俊秀,只論有錢的便報。
但那真正有錢的大戶,不是結識的人好,就是人怕他的財勢,不敢報他。只是那樣「二不破媽媽頭」主子開了名字。若是肯使幾兩銀子與里長,他便把你名字去弔,另報一人。直詐到臨了,一個沒有銀子使的,方纔當真報將上去,昏天黑地,那個官是肯聽你辯的?追臓贖的一般,叫你討了保,一兩限不完,上了比較;再比較不完,拿來家屬寄監。納銀子的時節,加二重的火耗,三四十兩的要紙紅。十個納監的倒有九個監不曾納完,賣的那房產一些沒有,討飯窮生的苦楚!
這明水鎮的里長鄉約詐來詐去,詐到侯小槐的跟前。這侯小槐得了橫財的名望,傳佈四鄰,詐到二十兩銀不肯住手,堅執要五十兩方罷。這侯小槐那裡這一時便有這五十兩見成銀子?這鄉約見他嗇吝,又素知他欺軟怕硬,可以降的動他,單單的把他名字報到縣中。差了快手,拿了紅票,捉他去上納監生。
來到侯小槐家,殺鷄置酒,款待差人,臨行送了三兩紋銀,許他投狀告辭。侯小槐忙了手腳,拿了幾兩銀子進城,到縣門口尋人寫了辯狀,說他世代務農,眼中不識一字,祖遺地上不上四十畝,無力援例。又先到事例房科打點停當。次日投文,遞了辯豁的狀子。
縣官看了狀子,點名喚他上去。他說:「小人是個種田的農夫,一個十字也畫不上來;鄉約有仇,報小人上來。」縣官說:「鄉約報你別的事情,這是合你有仇;如今報你納監,往斯文路上引你,你納了監就可以戴儒巾、着圓領,見了府縣院道都是作揖,喚大宗師,這往青雲路上引你,怎是鄉約合你有仇?」候小槐說:「小人可以認得個‘瞎’字,好戴那頭巾,穿那圓領,如今一字不識,似盲牛一般,怎麼做得監生?」縣官說:「因你不識一字,所以報你納監,若是認幾個字,就該報你做農民了。」侯小槐又說:「小人只有四十畝地,赤歷可查。這四十畝地賣不上一百兩銀子,小人拿什麼納監?」縣官說:「誰叫你賣地?你把你媳婦抵盜汪為露的銀子納監還使不盡哩!快出去湊銀完納!納完了銀子,我還與你掛旗扁;若抗拒延捱,打了你自己,還拿你家屬送監!」叫原差押下去討保。
侯小槐還待要辯,旁邊皂隷一頓趕喝出來。他鄉間的人,離城四十里路,城中那有熟人保他?差人只得押了出鄉,如狼似虎,吃酒飯、詐銀子,這都不算,還受許多作踐。畢竟還虧了魏才是個別裡的鄉約,再三央輓那公差容他措手;又與他算計使了六十兩銀子,尋了縣公相處的一個山人說了分上。虧了縣官做主,那鄉約只得罷了。
魏才與他說道:「才收了原票,那原報的鄉約還有許多話,說道:那個狗攘的,原要啃你一大塊肉,不能遂願,只得報了官,只指望叫你傾家蕩產,你如今又尋分上免了。他仇恨愈深,這眼下就要舉報農民。這監生不止於傾家,若是被他報了農民,就要管庫、管倉、管支應、管下程、管鋪設、管中火。若賠了,傾家不算,徒罪充軍,這是再沒有走滾。你趁這個空,火速的刷括三十多兩銀子,跑到布政司里納了司吏,就可以免納農民。」
侯小槐聽說,又向魏氏摳索出三十多兩銀子,同了魏才來到省城布政司裡遞了援例狀子,三八日收了銀,首領行頭,正數二十兩,明加四兩;吏房諸凡使用,去了五兩;行文本縣取結,鄉約裡排、該房書吏,去了四兩;心紅去了五兩;來往路費,做屯絹大擺,皂靴儒縧,去了二兩多;通共也費了四十多銀子。那魏氏盜去的銀子留給了魏才一百多兩,其餘帶來的也是有數的光景,添着買房子、畫神像、還願、跳神、求分上、納外郎:差不多那湯裡得來的東西將次也就水裡去淨了。單只落了一個老婆,又被假汪為露的鬼魂睡了個心滿意足。可見凡事俱有天算,不在人謀。輾轉相還,急須從中割斷。
第四十三回 提牢書辦火燒監 大闢囚姬蟬脫殼
做官第一是精詳,吃緊監牢要緊防。
豈止虎犀能出柙?應知驢馬慣溜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