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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官寫完,說道:「我已判斷了。我讀你聽。」汪為露方纔垂首喪氣,稟道:「既蒙宗師明斷,生員也不敢再言。只求叫他依舊借牆,免拆這廈屋罷。」縣官說:「借牆與你蓋屋,原是為情;你今呈告到官,這情字講不得,全要論法了。況你這樣歪人,誰還敢再與你纏帳?我勸你快快的拆了那房,把牆退與他去。若抗斷不服,目下歲考的行簡,一個也就是你!我明白開送,不是瞞人。饒你罰米罷!出去!」叫原差押到學裡戒飭過,拆完了房,取了侯小槐的領狀同來回話。出到大門外邊,汪為露還攛拳攏袖要打那侯小槐,又嗔那些徒弟不幫了他出力。差人說道:「他上邊又沒有拿話丁你,是大爺自己斷的,你打他則甚?我是好話,相公,你莫要後悔!」
那徒弟裏邊都七嘴八舌發作那個侯小槐。獨有一個宗昭,字光伯,也是個名士,只問說:「縣公怎樣斷了?」差人拿出那審單來看。宗光伯看了點頭說:「有理的事慢講,不必動粗。」都同了汪為露到了學裡。
學師升了明倫堂,看了縣公的親筆審語,叫門子抬過凳來,要照數的戒飭。這卻得了那徒弟們的大力,再三央懇。那學官方纔準了免責,說道:「你卻要出一兩謝禮與那縣裡的公差,好央他去回話。」公差說道:「這個卻不敢受,只說是師爺看了眾位相公的情面,不曾戒飭就是了。」學師道:「瞞上不瞞下的,你何苦來?等他不謝你一兩銀,憑你怎麼回話,我也不好怪你了。」出到外面,汪為露一個錢也不肯與那差人,只看那些徒弟。那些徒弟又眾目只看那先生。內中有一個金亮公說道:「我們見在的十二個人,每人拿出一錢來,把一兩謝原差,把二錢與學裡門子。我有銀在此,出了去,你們攢了還我。」汪為露道:「勞動陪也罷了,怎好又叫你們出銀?」虛謙了一謙,看著金亮公秤出一兩二錢銀子,打點了差人門子開去。
差人又押了去交牆,汪為露撒賴道:「這要叫我拆房,我只是合他對命,把毛汆的罄淨,啃了鼻子摳眼!我就自家照不過你,我還有許多徒弟,斷不輸與這光棍奴才!」又是宗光伯悄悄的說道:「先生既是還問他借牆,合他好說,這失口罵他,他豈沒個火星?這事就難講了。」他聽了宗光伯的話方不做聲。各人且回家去。
侯小槐因受了他一肚釅氣,氣出一場病來,臥床不起。差人又催他拆房,侯小槐又病的不省人事。汪為露揉了頭,脫了光脊樑,躺在侯小槐門前的臭泥溝內,渾身上下,頭髮鬍鬚,眼耳鼻舌,都是糞泥染透,口裡辱罵那侯小槐。後來必定不肯拆房。他平日假妝了老成,把那眼睛瞅了鼻子,口裡說著蠻不蠻、侉不侉的官話,做作那道學的狨腔。自從這一遭丟德,被人窺見了肺肝。
誰知他還有一件的隱惡:每到了定更以後,悄悄的走到那住鄰街屋的小姓人家,聽人家梆聲。一日,聽到一個屠戶人家兩口子正在那裡行房。他聽得高興,不覺的咳嗽了一聲。屠戶穿了衣裳,開出門來,他已跑得老遠,趕他不上,罷了。誰知他第二日又去聽他,那屠子卻不曾雲雨,覺得外面有人響動,知道是又有人聽他,悄悄的把他媳婦子身上捏了捏,故意又要幹事。媳婦故意先妝不肯,後來方肯依從。媳婦子自己故意着實淫聲浪語起來。屠戶悄悄的穿了衣裳,着了可腳的鞋,拿了那打豬的挺杖,三不知開出門來,撞了個滿懷,拿出那縛豬的手段,一手揪翻,用那挺杖從脊樑打到腳後跟,打得爬了回,驚出來許多鄰舍家來。有認得是汪為露的,都說:「汪相公,你平日那等老誠,又教着這們些徒弟,卻幹這個營生!」次日,屠戶寫狀子要到提學道里去告他。央了許多的人再三央求,方纔歇了。
舊時的徒弟宗昭中了舉,迎舉人那一日,汪為露先走到他家等候。宗舉人的父親宗傑只道他為徒弟中舉喜歡,煞實地陪了他酒飯。等到宗昭迎了回來,布政司差吏送了八十兩兩錠坊銀,他取過一錠看了一會,放在袖中,說道:「這也是我教徒弟中舉一場,作謝禮罷了。」眾人也還只道他是作戲。他老了臉,坐了首位,赴了席,點了一本《四德記》,同眾人散了席,袖了一錠四十兩的元寶,說了一聲「多謝」,拱了一拱手,佯長而去。真是「千人打罕,萬人稱奇。」宗昭原是寒素之家,中了舉,百務齊作的時候,去了這四十兩銀,弄得手裡掣襟露肘,沒錢使,極得眼裡插柴一般。到了十月,要收拾上京會試,百方措處,那裡得有盤纏。喜得提學道開了一個新恩,說:「這新中的春元都是他嫡親的門人,許每人說一個寄學的秀才,約有一百二三十兩之得,以為會試之資。」這汪為露自己去兜攬了一個,封起了一百二十兩銀,逼住了宗昭,定要他與提學去講。最苦是宗昭自己先定了一個,封起的銀子,陸續把他甩了許多,只得再三央告那先生,說:「師弟之情就如父子一樣,門生徼幸了一步,報恩的日子正長。如今且只當濟助一般,萬一會試再有前進,這一發是先生的玉成。」他把那頭搖行落的一般,那裡肯聽!後來見央得緊了,越發說出大不好聽的話來,他說:「甚麼年成!今日不知明日的事!你知道後來有你有我?既中了舉,你還可別處騰挪,這個當是你作興我的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