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頁
安老爺道:「不惟不知,知之也不消提起,大不外『父兄失教,子弟不堪』八個大字。但是養到這種兒子,此中自然就該有個天道存焉了。我倒怪九兄你既這等氣不過,何不那日就回來,昨日又怎的在城外耽擱一天呢?」鄧九公道:「何嘗不要回來?也是不空和尚閙的,他說明日有好戲。果然昨日換了一個『和』甚麼班唱的整本的《施公案》,倒對我的勁兒。我第一愛聽那張桂蘭盜去施公的御賜『代天巡狩如朕親臨』那面金牌,施公訪到鳳凰張七家裡,不但不罪他,倒叫副將黃天霸合他成其好事,真正寬宏大量,說的起宰相肚子裡撐得下船。」安老爺便道:「我的哥!那是戲!」他道:「老弟,這戲可是咱們大清國的實在事兒呀!慢說施公的盡忠報國無人不知,就連那黃天霸的老兒飛鏢黃三太,我都趕上見過的。那才稱得起綠林中一條好漢呢?」
安老爺笑道:「然則這事情是真的,施公是好的,都是老兄你說的?」鄧九公綽着鬍子瞪着眼睛說道:「怎的不真?真而又真!難道像施公那樣的人,老弟你還看不上眼不成?」安老爺道:「既如此說,怎的戲上張桂蘭盜去施公的金牌,施公不罪他,老哥哥你便道他是好;我家這等四個毛賊踹碎了我幾片子瓦,我要放他,你又苦苦的不准,是叫他賠定了瓦了,這是怎麼個講究呢?」鄧九公聽了,不覺哈哈大笑,直笑的眼淚都出來了,說:「老弟,我敢是又叫你繞了去了!方纔我原因他說不認得鄧九公這句話,其實叫人有些不平。如今你要放他,正是君子不見小人過,『得放手時須放手,得饒人處且饒人,』咱們就把他放了罷。」
安老爺這才叫進張進寶來,放那班人。那班人還算良心不死,後來三個改過,作了好人,趁個小買賣兒;只有霍士道因他哥哥不信他作賊不曾得手,兩個打起來,他一口咬下他哥哥一隻耳朵來,到底告到當官,問了罪,刺配到遠州惡郡去了。那安老爺家的房子自有人照料修理不提。
自此鄧九公又把圍着京門子的名勝逛了幾處,也就有些倦遊,便擇定日子要趁着天氣回山東去。安老爺再三留他不住,只得給他料理行裝。想了想,受他那等一分厚情,此時要一定講到一酬一酢,不惟力有不能,況且他又是個便家,轉覺饋出無辭,義有未當。便把他素日愛的家做活計,內款器皿,以及內造精細糕點路菜之類,備辦了些。又見天氣冷了,給他作了幾件輕暖細毛行衣,甚至如斗篷、臥龍袋一切衣服,都備得齊整。安太太合金、玉姊妹另有送褚大娘子並給他那個孩子的東西,又有給他那位姨奶奶帶去的人事。老頭兒看了十分喜歡。
這日,正是安老爺同了張親家老爺帶同公子在上房給他餞行。安太太便在西間合褚大娘子話別,就請了舅太太、張親家太太作陪,兩個媳婦也叫入坐。老頭兒在席上看著安老夫妻的這個佳兒、這雙佳婦,鼎足而三,未免因羡生感,因感生嘆,便在坐上擎着杯酒,望着安老爺說道:「老弟呀!愚兄自從八十四歲來京,那蕩臨走就合親友們說過:『我鄧老九此番出京,大約往後沒再來的日子了。』誰想說不來說不來,如今八十八了,又走了這一蕩。這一蕩,把往日沒見過的世面也見着了,沒吃過的東西也吃着了,這都是小事;還了了我們何家姑奶奶這麼一個大心願,又合老弟你多結了一重緣法,真是萬般都有個定數。如今我們爺兒們在這裡糟擾了這一程子,臨走還承老弟、弟夫人這樣費心費事,你我的交情,我也不閙那些虛客套了,照單全收不算外,我竟還有個貪心不足,要指名合你要宗東西,還有託付你的一樁事。」
安老爺連忙道:「老哥哥肯如此,好極了。但是我辦得來的、弄得來的,必能報命。」他笑呵呵的幹了那杯酒,說道:「這話不用我托你,大約你也一定辦得到,除了你,大約別人也未必弄得來。只是話到禮到,我得說在跟前。」因又斟上酒,端起來喝了一口,道:“老弟,你瞧愚兄啊,閏年閏月,冒冒的九十歲的人了,你我此一別,可不知那年再見。講到我鄧老九,一個無名白出身,倆肩膀扛張嘴,仗老天的可憐,眾親友們的台愛,弄得家成業就,名利雙收,我還那些兒不足?
只是一會兒價回過頭來往後看看,拿我這麼一個人,竟缺少條墳前拜孝的根,我這心裡可有點子怪不平的。”
說到這裡,安老爺便說道:「九哥,你這話我不以為然。《洪範》五福,只講得個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不曾講到兒子合作官兩樁事上。可見人生有子無子,作官或達或窮,這是造化積有餘補不足的一點微權,不在本人的身心性命上說話。再我還有句話,不是慪老哥哥,要看你這老精神兒,只怕還趕得上見個侄兒也不可知呢!」鄧九公聽了,哈哈大笑起來,說:「老弟,那可就叫作『六枝子曄拳——新樣兒的,沒了對兒』咧!」張老也說了一句道:「合該命裡有兒,那可也是保不齊的。」不想座中坐著個褚一官,正是個六枝子,說落了典了。他聽了,只抿着嘴低着頭喝酒,又不好搭岔兒。
這席上在這裡高談闊論,安太太那席上卻都在那裡靜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