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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公請看,世上照鄧老翁這樣苦好行情的固然少有,照何小姐那樣苦不愛錢的卻也無多。講到「受授」兩個字,原是世人一座「貪廉關」,然而此中正是難辨。伯夷餓死首陽,孟子道他「聖之清者也」;陳文子有馬十乘,我夫子也道他「可謂清矣。」上古茹毛飲血,可算得個清了,如終不能不茹毛不飲血,還算不曾清到極處。自有不近人情的一班朋友,無故的妻闢纑,妾織蒲,無故的布被終身,餅餌終日。究竟這幾位朋友那個是個人物?降而晚近,又合這班不同:口口說不愛錢,是不愛小錢愛大錢;口口說不要錢,是不要明的要暗的。好容易盼得他大的也不愛、暗的也不要了,卻又打了一個固位結主、名利兼收、不須伸手自然纏腰的算盤,依然逃不出一個「貪」字。所以說:「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大慝。」便是老生常談,也道是:「不要錢原非異事,過沽名也是私心。」又道是:「聖賢以禮為書,豪傑惟情自適。」
何小姐原是個性情中人,他怎肯矯同立異?只因他一生不得意,逼成一個激切行徑,所以寧飲盜泉之水,不受嗟來之食。到了眼下,今非昔比,冤仇是報了,父母是葬了,香火煙緣是不絶了,終身大事是妥當了,人生到此,還有甚麼不得意處?更兼鄧九公合他有個通財之誼,掯子上送了這等一分厚禮,豈有個大儀全璧的理?只為的是幫箱的東西,不好謝出口來。安太太怕羞了他,便介面道:「九大爺合大姐姐大遠的來了,還這麼費心,明日叫媳婦一總磕頭罷!」鄧九公這才掀髯大樂。
說著,只聽廂房裡的鐘打了十一下了。安太太道:「老爺,可得讓九哥合大姑爺吃飯了。」鄧九公道:「實不相瞞,方纔你們說話這個當兒,我兩個同張老大、女婿、大侄兒都在這廂房裡鴉默雀靜兒的把飯吃在肚子裡了。我們老弟怕我誤事,他一口酒也不許我喝,這回來可痛痛的喝一場罷了。」說罷,又呵呵大笑道:「姑娘,你這頭兒的事師傅算張羅完了,我可得替我們老弟那頭兒張羅去了。」安老爺便陪了他,同張、褚二人往前邊去不提。
安太太這裡也要到前邊張羅事情去,便約褚大娘子過去吃飯。褚大娘子因要合姑娘盤桓盤桓,就等着送親,因說:「我這裡合他娘兒們就吃了,省得回來又過來。」安太太道:「要姑奶奶在這邊幫着,我更放心了。」因合張太太道:「親家,這邊小廚房裡預備着飯呢,我那裡有給媳婦包下的餛飩,裡頭單弄的菜,回來叫人送過來。親家,可叫他多吃點兒,閙了這半天了。」張太太一一答應。安太太便別過褚大娘子,把張姑娘留下,又吩咐何姑娘說:「外邊有人,不用出來。」才帶著一群仆婦丫鬟往那邊去。大家送到院子裡,媳婦提補婆婆這件,婆婆又囑咐媳婦那件,半日還談不完。
這個當兒,只剩姑娘一個人兒在屋裡,心下想道:“我自從小時候就跟父母在任上,關在衙門裡,也走不着個親友,凡這些婚嫁的喜事,我從沒經過。瞧不得我在能仁寺給人家當了會子媒人,共總這女孩兒出嫁是怎麼樁事,我還悶沌沌呢!
自從去年見他們,算叫他們把我裝在罈子裡,直到今日才掏出來。今日輪到我出嫁了,我到了人家,我該怎麼著,該說甚麼?——這都是褚大姐姐合小金鳳兒兩個閙的。再說,我這不出嫁的話,我是合我乾娘說了個老滿兒,方纔他老人家要在跟前兒,到底也知道我是叫人逼的沒法兒了,偏偏兒的單擠在今日個家裡有事,等人家回來,可叫我怎麼見人家呢?”
越想,心上煩悶起來。可煞作怪,不知怎的,往日這兩道眉手一擰,就瑣在一塊兒了,此刻只管要往中間兒擰,那兩個眉梢兒他自己會往兩邊兒展;往日那臉一沉,就繃住了,此刻只管往下瓜搭,那兩個孤拐他自己會往上逗。不禁不由就滿臉的笑容兒,益發不得主意。想了半日,忽然計上心來,說:「有了,等我合他們磨它子,磨到那兒是那兒!」
說書的這話卻不是大離話。請看人生在世,到了兒女傷心英雄短氣的時候,那滿懷的茹苦吞酸,真覺人海茫茫,無可告語。忽然的有人把他說不出的話替說出來了,了不了的事給了了,這個人還正是他一個性情相投的人,那一時喜出望外!到了衾影獨對的時候,真有此情此景。
閒話休提。卻說褚大娘子和張太太送了安太太回來,見姑娘一個人坐在那裡,把脊樑靠在牆上,低頭無語,手裡只弄手巾,便說道:「咱們這可到廂房裡歇歇兒去罷。回來吃點兒東西,妝扮起來,也就是時候兒了。」姑娘頭也不抬,口也不開,只是不動。張姑娘又催道:「走哇!姐姐。」他道:「我走不動了。」張太太問道:「咱又走不動咧?腳疼啊?」他道:「我的腿折了!」
這書裡自《末路窮途幸逢俠女》一回姑娘露面兒起,從沒聽見姑娘說過這等一句不着要的話,這句大概是心裡痛快了,要按俗語說,這就叫作「沒溜兒」,捉一個白字,便叫作「沒路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