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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金鳳說話的這個當兒,他母親只愁眉苦眼的一聲兒不言語,坐在那裡噗哧噗哧一袋跟一袋的吃那老葉子煙兒。安太太合褚大娘子二人只管說些閒話,卻是留神細聽張金鳳的話,細看何玉鳳的神情。只見何玉鳳聽了這段話,低首尋思,默默不語。你道他這是甚麼原故?
原來姑娘被張金鳳一席話,把他久已付之度外的一肚子事由兒給提起魂兒來,一時擺佈不開了。他只在那裡口問心、心問口的盤算道:「且住!要講算命圓夢,這些不經之談,我可自來不信。只是父母給我算命的這幾句話,卻是的確有的。縱說這話不足為憑,前番我在德州作那個夢,夢見那匹馬,及至夢中遇著了他,那匹馬就不見了。並且我父母明明白白吩咐我的那個甚麼『天馬行空,名花並蒂』的四句偈言,這可是真而且真的。我那時便想到他的名字是個『驥』字,所以才留心迴避,還不曾曉得他是屬馬。要照張姑娘方纔這話聽起來,再合上父母給我托的那個夢,算的那個命,莫非萬事果然有個命定麼?天哪!我何玉鳳怎的這等命苦,要想尋條清淨路走走都不能夠!」想到這裡,不禁長嘆了口氣。
張金鳳道:「姐姐,嘆氣也當不了說話。我的話還沒說完呢。姐姐不用胡思亂想,好好兒的聽著啵!姐姐方纔又道是『四無紅定』。講到這層,這個話就可長了。在姐姐想著,自然也該照着外省那怯禮兒,說定了親,婆婆家先給送匹紅綢子掛紅,那叫『紅定在先』,我也知道是那麼著。及至我跟了婆婆來,聽婆婆說起,敢則咱們旗人家不是那麼樁事。說也有用如意的,也有用個玉玩手串兒的,甚至隨身帶的一件活計都使得,講究的是一絲片紙,百年為定。要論姐姐的定禮,不但比這些東西還貴重,還吉祥,並且兩下里早放過定了。說不到『四無紅定』上。」
何玉鳳聽到這裡,心裡道:「張姑娘今日只怕是瘋了!滿算我教你們裝了去了罷,我也是個帶氣兒的活人,難道叫人定了我去我會不知道?這不是新樣兒嗎!」他只顧這等想,卻不由的口裡要問,又苦于問不出口,說:「我的定禮在那裡呢?」
只急得兩隻小眼睛兒來回的干轉。張金鳳知道他心裡有些詫異,笑道:「這話姐姐大概又是不信。方纔公公說:『你要問紅定,只問你的父母。』分明指的是神龕旁邊兩個紅匣子。姐姐不信,不耐煩,不往下聽了麼,可叫公公有甚麼法呢!」
原來姑娘自從鄧九公合他開口提親,一時事出意外,這半日只顧撕擄這樁事,更顧不及別的閒事。如今聽了這話,猛然想起,愣了一愣,心裡說道:「是啊,方纔我見抬進那兩個匣子來,我還猜道是畫像,及至閙了這一陣,始終沒得斟酌這句話。他說這兩個匣子就是紅定,莫非那長些的匣子裡裝的是尺頭,短些的匣子裡放的是釵釧?說明之後,他們竟硬放起插戴來?那可益發是生作蠻來,不循禮法!我可也就講不得他兩家的情義,只得破着我這條身心性命,合他們大作一場了!」
喂!說書的,你先慢來,我要打你個岔。可惜這等花團錦簇的一回好書,這一段交代,交代的有些脫岔露空了。這書裡表的兩個紅匣子,就我聽書的聽了,也料得到定是那張雕弓、那圓寶硯,豈有何玉鳳那等一個聰明機警女子本人兒倒會想不到此,還用這等左疑右猜?這不叫作不對卯筍兒了麼?
列公,不然。書裡交代過的,這位姑娘雖是細針密縷的一個心思,卻是海闊天空的一個性氣,平日在一切瑣屑小節上本就不大經心。即如他當日第一次的借弓,一心只知保護安龍媒、張金鳳的性命資財;第一次的留硯,只知這樁東西是他安家一件世傳之物,也如自己的雕弓一般。更兼那時廟裡閙了那等一個大案,也慮到那硯台落在他人手裡,上面款識分明,倘然追究起來,不免倒叫安家受累,此外並無一毫私意。第二回借弓,在他以為是已竟轉贈鄧九公的東西了,至于褚大娘子又把那塊硯台隨手放在他衣箱裡,也只道是匆忙之際,情理之常,不足為怪,所以然的原故,卻不是這位姑娘沒心眼兒,他本沒那些無來由的私意,叫他從那裡用那些不着己的閒心去呢?這卻合那薛寶釵心裡的「通靈寶玉」,史湘雲手裡的「金麒麟」,小紅口裡的「相思帕’,甚至襲人的“茜香羅」,尤二姐的「九龍攧」,司棋的「綉春囊」,並那椿齡筆下的「薔」字,茗煙身邊的「萬兒」,迥乎是兩樁事。
況且諸家小說大半是費筆墨談淫慾,這《兒女英雄傳》評話卻是借題目寫性情。從通部以至一回,乃至一句一字,都是從龍門筆法來的,安得有此敗筆?便是我說書的說來說去,也只看得個熱閙,到今日還不曾看出他的意旨在那裡呢。足下涉獵一過,又安得有如許的聰明?
然則這兩件東西在案上放了半日,他也不曾開口問問,打開瞧瞧不成?這可就得細聽書裡一路交代的情節了。這位姑娘從五更頭進門起,五官並用,片刻不閒,將安好位,行過禮,謝了安老夫妻,站起身來,不曾轉身,鄧九公闢面開口第一句就講提親的這樁事,大家一直嘈嘈到此時,甚麼工夫兒容他去問這句話、看這兩樁東西?只要這等通前澈後一算,就知這書不是脫岔露空了。列公,莫訝驚,且聽鳴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