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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公,你只看他這點遭際,我覺得比入閣登壇、金閨紫誥還勝幾分!你道這話怎麼講?人生在世,有如電光石火,講到立德、立言、立功,豈不是樁不朽的事業?但是也得你有那福命去消受那不朽;沒那福命,但生一分妄想心,定遭一番拂意事。便是有那福命,計算起來,也吾生有限,浩劫無涯,倒莫如隨遇而安,不貪利,不圖名,不為非,不作孽,不失自來的性情,領些現在的機緣,倒也是個神仙境界。
話裡引話,說書的忽然想起一個笑話來:曾聞有個人,在生德行浩大,功業無邊,一朝數盡,投到閻王殿前。閻王便叫判官查他的《善惡簿》。那判官稟道:「此人《善簿》堆積如山,《惡簿》並無一字。」閻王只把他那《善簿》的事由看了一看,說道:「這人功德非凡,我這裡不敢發落,只好報知值日功曹,啟奏天庭,請玉帝定奪。」少時值日功曹把他帶上天庭,奏知玉帝。玉帝天眼一看,果然便向那人道:「似你這等的功行,便是我這裡也無天條可引,只好破格施恩,憑你自己願意怎樣,我叫你稱心如意便了。」那人謝過玉帝,低頭想了一想,說道:「不願為官,不願參禪,不願修仙。但願父作公卿子狀元,給我掙下萬頃莊田萬貫金錢,買些秘書古畫奇珍雅玩,合那佳餚美酒擺設在名園,盡着我同我的嬌妻美妾,呼兒喚女笑燈前。不談民生國計,不談人情物理,不談柴米油鹽,只談些無盡無休的夢中夢,何思何慮的天外天,直談到地老天荒一十二萬九千六百年。那時再逢開闢,依然還我這座好家山!」玉帝遲疑道:「論你的善緣,這卻也不算妄想,只恐世界裡沒這樣人家。」他道:「世界之大,何所不有!一定有的。」玉帝聽了大喜,立刻抬身離坐,轉下來向他打了一躬,說道:「我一向只打量沒這等人家,你既知道一定有的,好極了,請問這人家在那裡?就請你在天上作昊天上帝,讓我下界托生去!」
據這笑話聽起來,照這樣的遭際,玉帝尚且求之不得,那何玉鳳現在所處的豈不算個人生樂境?那知天祐善人,所成全他的還不止此!此是後話,暫且休提。
且說那舅太太只合姑娘這等消磨歲月,轉瞬之間,早度過殘歲,又到新年。舅太太年前忙忙的回家走了一蕩,料理畢了年事,便趕回來。姑娘因在制中,不過年節,安老爺、安太太也給他送了許多的吃食果品糖食之類。舅太太便同張太太帶了丫鬟仆婦哄他抹骨牌、擲覽勝圖、搶狀元籌,再加上包煮餑餑、作年菜,也不曾得個消閒。安老爺那邊,公子已經成人,又添了一個張金鳳,帶了兒婦度歲,自然另有一番更新氣象。無非熱閙喧闐,一時也不及細寫。過了元旦,舅太太合張老夫妻分頭過去拜年,安老爺合家也來回拜,並看姑娘。
匆匆的忙過正月,到了仲春,春晝初長,一日,安太太閒中無事,合媳婦張姑娘過來,坐下談了一會。只見外面家人抬進兩個箱子來,舅太太便道:「這是作甚麼呀?年也過了,節也過了,又給我們娘兒們送禮來了不成?」安太太笑道:「倒不是送禮,我今日是扐掯[扐掯:強制約束、有意為難人的意思。此處有煩勞的意思。]你娘兒們來了。」因指張金鳳說道:「我們親家太太是知道的,我娶這房媳婦的時候,正在淮安,那時候忙忙碌碌的將就完了事,也不曾好生給他打幾件首飾,做幾件衣裳。如今到了家,這幾日天也長了,我才打點出來。大衣裳呢,都交給裁縫作去了,幾件裏衣兒合些鞋腳不好交出去。我那裡是一天不斷的事,我想著舅母合我們親家大長的天也是白閒着,幫幫我,又解了悶兒。」
張太太見張羅他女兒,有個不願意的?忙說:「使的。」舅太太道:「姑太太,你等着,咱們商量商量。你們兩親家,一個疼媳婦兒,一個疼女孩兒罷了。我放著我的女孩兒不會紮裹?我替你們白出的是甚麼苦力呀!你們給我多少工錢哪?」
玉鳳姑娘此時承安老爺、安太太這番相待,心中自是不安,巴不得借樁事兒補報一分才好,聽舅太太如此說,便道:「娘,不要這麼說,咱們也是天天兒白閒着,都是家裡的事,怎麼合人家要起工錢來了?你老人家要怕累的慌,我幫着你老人家張羅,橫豎這會子縫個縫兒、蹺個帶子、釘個鈕襻兒的,我也弄上來了。」說著,又向安太太道:「大娘只管留下罷,我娘不應,我替他老人家應了。」安太太連說:「很好!」
張金鳳便過來給他道了個萬福,說:「我的事情倒勞動起姐姐來了,我先給姐姐道謝,等完了事再一總給舅母磕頭罷。」
玉鳳姑娘笑道:「咱們兩個誰是誰,你還合我說這些!」舅太太看了,才笑着說道:「也罷了,看著我的外甥媳婦分上,幫幫姑太太罷。」便叫人把箱子打開,一件件的收清。姑娘也幫着歸着。他只顧一團高興,手口不停,夢也夢不到自己張羅的就是自己的嫁妝!從第二日起,他便催着舅太太動手。舅太太便打點了,一件件的分給那些仆婦丫鬟作起來,自己合張太太也親自動手。姑娘看看這裡,又幫幫那裡,無事忙,覺得這日子倒好過。
一日,正遇著陰天,霎時傾盆價下起大雨來。舅太太道:「瞧這雨,下得天漆黑的。咱們今日歇天工,弄點甚麼吃,過陰天兒罷。」張太太道:「我過啥陰天兒哪?你讓我把這只底子給姑娘納完了他罷。」說著話,手裡一帶那麻繩子,把個針拉脫落下來了。他對著門兒,覷着眼睛,紉了半日也沒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