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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道:「喲!喲!這就無怪其然你把個小臉兒綳的單皮鼓也似的了,原來為這樁事!我勸你快快不必動這閒氣,這是夢!」他道:「我從不會這麼胡夢顛倒!想是你心裡有這個念頭,我夢裡才有這樁奇事。論這樁事,我也曾合你說過,還不曾說得三句,倒惹得你道學先生講《四書》似的合我叨叨了那麼一大篇子,我這個傻心腸兒的就信以為真了。怎麼今日之下你自己忽然起了這個念頭,倒苦苦的瞞起我來?」說著,似笑非笑對著公子獃獃的瞅着。
公子見他波臉如嬌花含笑,倩語如好鳥弄晴,不禁也笑嘻嘻的道:「你又來冤枉人了!你我從患難中作合良緣,名分叫作夫妻,情分過于兄妹。《毛詩》有云:『甘與子同夢。』我就作個夢兒,也要與你合意同心,無論何事豈有瞞你的道理?」
他道:「罷了!罷了!我可不信你這假惺惺兒了!就止嘴裡說的好聽,只怕見了姐姐就忘了妹妹了,有了恩愛夫妻也不顧患難夫妻了!」公子道:「你這話那裡說起?」他道:「那裡說起?就從昨日夜裡說起。你如果沒這心事,昨夜怎麼好端端的說夢話,會叫起人家來了?真個的,這麼大人咧,還賴說是睡婆婆叫的不成?」
張姑娘這句話,公子倒有些自己猶疑。何也呢?一個人要吃多了,咬牙、放屁、說夢話,這三樁事可保不齊沒有,還帶著自己真會連影兒不知道。他便心想:「或者偶然睡裡模模糊糊夢見當日能仁寺的情由,叫出口來,也定不得。」便連忙問了一句,說:「我叫誰來着?」張姑娘道:「你叫的是何姑娘,叫的還是『我那有情有義的十三妹姐姐』呢!」公子當着一屋子的丫鬟仆婦,滿臉不好意思,搖着頭道:「荒唐!荒唐!你奚落我也罷了,那何玉鳳姐姐待你也算不薄,怎生的這等輕薄起他來?」張姑娘道:「你夢裡輕薄他使得,我說一聲兒就錯了?要你護在頭裡,倒是我荒唐了?」公子道:「益發荒唐之至!此所謂既荒且唐,荒乎其唐,無一而不荒唐者也!」
說到這裡,恰好丫鬟點上燈來,放在炕桌兒上。張金鳳姑娘便一隻胳膊斜靠着桌兒,臉近了燈前,笑道:「你果然愛他,我卻也愛他,況且這句話我也說過。莫若真個把他娶過來罷,你說好不好?」公子道:「可了不得了!這個人今日大概是多飲了幾杯,有些醉了!」他道:「我倒是在這裡『醒眼觀醉眼』,只怕你倒有些『酒不醉人人自醉』那句的下句兒罷!」
公子聽了這話,心下有些不悅,說道:「豈有此理!你我向來相憐相愛,相敬如賓,就說閨房之中甚于畫眉,也要有個分寸,怎生這等的亂談起來!況且,那何玉鳳姐姐救了你我倆人性命,便是救了你我父母的性命,父母尚且把他作珍寶般愛惜,天人般敬重!又何況人家現在立志出家,他也是為他的父母起見!無論你這等作踐他,大傷忠厚。這話倘被父母聽見,管取大大的教訓一場,我看你那時顏面何在!」張姑娘道:「你們作事瞞得我風雨不透,我好意體貼你,怎麼倒體貼得不耐煩了呢?況且,你知道他是立志出家,我只知道他『家』字這邊兒還得加上個『女』字旁兒,是立志出『嫁』,也沒甚麼作踐他的去處呀!」公子道:「你不要真是在這裡作夢呢罷?不然那裡來這些無影無形的夢話!」
張姑娘含着笑,皺着眉,把兩隻小腳兒點的腳踏兒哆哆哆的亂響,說:「聽聽,你把媒人都求下了,怎麼還瞞我,倒說我是無影無形的夢話呢?」公子見他這樣子說的竟不像頑話,忙正色道:「媒人是誰?我怎麼求的?」張姑娘道:「媒人是舅母。初一那一天,舅母過來拜佛,你瞞了我求的舅母,有這事沒有?」公子聽了,不禁哈哈大笑道:「我說是夢話,不想果是夢話!那日舅母過來,我閒話裡提起玉鳳姐姐,舅母說:『我這個乾女兒都好,就只總忘不了他那進廟的念頭。』我便說:『男大須婚,女大須嫁,這是人生大禮。那男子無端的棄了五倫去當和尚,本就非聖賢的道理,何況女子!拿他這等一個人,果然出了家,佛門中未必添一個護法的大菩薩,人世上倒短一個持家的好媳婦。舅母既這等疼他,何不勸他歇了這個念頭,再合父母商量商量,給他說一個修德人家讀書種子,倒是場大功德。……』」
張姑娘不容他說完,便道:「如何?如何?我說我聽見的這話,斷不是無因!我只請教,他佛門中添個大菩薩不添個大菩薩與你何干?人世上短一個好媳婦不短個好媳婦又與你何干?你說的那修德之家,難道咱們家還算不得個德門?豈不是暗指咱們家麼!你說的那讀書種子,難道你還算不得個唸書的?豈不是意在你自己嗎!況且好端端舅母並不曾合你提起他來,你又去問他作甚麼?替他求那些人情作甚麼?你倒說說我聽!」
公子被他問的張口結舌,面紅過耳,坐在那裡只管發怔。
怔了半晌,忽然的省悟過來,說道:「哦,是了!我這才明白了!這一定是那天我合舅母說話的時候,不知那個丫頭女人們在跟前聽見,沒的在大奶奶跟前獻勤兒了,來搬弄這場是非。你我好家居,此風斷不可長!等我明日查出來,一定回明母親,將那人重重責罰一頓板子!便是你,此後也切切不可受這班小人的愚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