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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來怕羞了姑娘;二來想到姑娘自幼疼他,到了這裡,又蒙安老爺、安太太把他配給隨緣兒,成了夫婦,如今好容易見着姑娘,聽了聽姑娘口氣,大有個不安於安家的意思,他正沒作理會處。如今聽見姑娘把夢裡的話自言自語的自己度量,他索興不則一聲裝睡,在那裡靜聽。那話雖不曾聽得十分明白,卻也聽了個大概,他便不肯說破。因大奶奶合他姑娘最好,消了閒兒,便把話悄悄的告訴了他家大奶奶。
那金鳳姑娘聽了,心中一喜一愁。喜的是果然應了這個夢,真是天上人間第一件好事;愁的是這姑娘好容易把條冷腸子熱過來了,這一左性,可怕又左出個岔兒來。因此倒告訴隨緣兒媳婦說:「這話關係要緊,你不但不可回老爺、太太,連你父母、公婆以至你女婿跟前卻不許說著一字。」他嚇得從此便不敢提起。
這個當兒,安老爺、安太太又因姑娘當日在青雲山莊有「一路不見外人」的約法三章,早吩咐過公子,沿路無事不必到姑娘船上去。及至他二位老人家見了姑娘,不過談些風清月朗,流水行雲,絶談不到姑娘身上的事。即或談到了,談的是到京後怎樣的修墳,怎樣的安葬,安葬後怎樣找廟,那廟要怎樣近便地方,怎樣清淨禪院,絶沒一字的縫子可尋。只這沒縫子可尋的上頭,姑娘又添了一層心事。
他想著是:「他們如果空空洞洞心裡沒這樁事,便該合我家常鎖屑無所不談,怎麼倒一派的冠冕堂皇,甚至連『安驥』兩個字都不肯提在話下?這不是他們有心是甚麼?可見我的見識不錯,可就難怪我要急急的跳出紅塵了。」這是姑娘心裡的事。在安老爺、安太太並不是看不出姑娘這番意思來,心裡想的是:「你我既然要成全這個女孩兒,豈有由他胡作、身入空門之理?自然該辦一片至誠心,說幾句正經話,使他打破迷團,早歸正路才是。但這姑娘可不是一句話了事的人,此刻要一語道破,必弄到滿盤皆空。莫如且順着他的性兒,無論他怎樣用心,只合他裝糊塗。卻慢慢的再看機會,眼下止莫惹他說出話來。」這是安老爺、安太太心裡的事。其實,姑娘是一片真心珍惜自己,安老爺、安太太更是一片真心衛顧姑娘。弄來弄去,兩下里都把真心瞞起來,一邊假作痴聾,一邊假為歡笑,倒弄得像各懷一番假意了。只顧他兩家這等一斗心眼兒,再不想這樁事越發左了!這回書越發累贅了!也不知那作書的是因當年果真有這等一樁公案,秉筆直書;也不知他閒着沒的作了,找着鑽鋼眼,穿小鞋兒,吃難心丸兒,撒這等一個大躺綫兒,要作這篇狡獪文章,自己為難自己!
列公,天下事最妙的是雲端裡看廝殺,你我且置身局外,袖手旁觀,看後來這位安水心先生怎的下手,這位何玉鳳姑娘怎的回頭,張金鳳怎的撮合,安龍媒怎的消受,那作書的又怎的個着筆!
閒話休提,言歸正傳。卻說過了德州,離京一日近似一日,安老爺便發信知照家裡,備辦到京一應事件。專差趕露兒同了個雜使小廝由旱路進京,大船隨後按程行走。還不曾到得通州,那老家人張進寶早接下來。恰好老爺、公子都在太太船上。張進寶進艙先叩見了老爺、太太,起來又給大爺請安。太太道:「你瞧瞧新大奶奶。」他聽說,便轉身磕下頭去,說:「奴才張進寶認主兒。」張姑娘滿面笑容說:「伺候老爺、太太的人,別行這大禮罷!」公子便趕過去把他扶起來。
老爺道:「這算咱們家個老古董兒了,他還是爺爺手裡的人呢!」因問他道:「你看這個大奶奶我定的好不好?」他道:「實在是老爺、太太疼奴才爺,奴才爺的造化!奴才大概齊也聽見華忠說了,這一蕩,老爺合爺可都大大的受驚,吃了苦勞了神了!」說到這裡,老爺道:「這都是你們大家盼我作外官盼出來的呀!」他又答道:「回老爺,看不得一時,天睜着眼睛呢。慢說老太爺的德行,就講老爺的居心待人,咱們家不是這模樣就完了的。老爺往後還要高升,幾年兒奴才爺再中了,據奴才糊塗說,只怕從此倒要興騰起來了。」
安老爺、安太太聽了他這老橛話兒,倒也十分歡喜。因問了問京中家裡光景,他道:「朝裡近來無事,也很安靜。華忠到京,奴才遵老爺的諭貼,也沒敢給各親友家送信,連烏大爺那裡差人來打聽,奴才也回覆說沒得到家的準信。就只舅太太時常到家來,奴才不敢不回。舅太太因惦記着老爺、太太合奴才爺、奶奶,已經接下來了,在通州碼頭廟裡等着呢。」
老爺道:「很好。」又問:「園裡的事都預備妥當了麼?」他又回道:「那裡交給宋官兒合劉住兒兩個辦的,都齊備了。杠房的人也跟下奴才來了,在這裡伺候聽信兒。奴才都遵老爺的話,辦得不露火勢,也不露小家子氣。請老爺、太太放心。」
老爺忽然想起問道:「那劉住兒你也派他在園裡,中用嗎?」他連忙回道:「老爺問起劉住兒來,竟是件怪事。自從他誤了奴才爺的事,等他剃了頭消了假,奴才就請出老爺的家法來,傳老爺的諭,結結實實責罰了他三十板子。誰知他挨了這頓打,竟大有出息了,不賺錢,不撒謊,竟可以當個人使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