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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老爺站起來,說道:「姑娘,且慢為禮。你且歸坐,聽我把這段話講完了。」因接着前文說道:“後來你老人家服滿,升了二等侍衛,便外轉了參將,帶你上任。這話算到今日,整整十七個年頭。一向我們書信往來,我那次不問着你!你父親信來道,因他膝下無兒,便把你作個男孩兒看待。且喜你近年身量長成,雖是不工鍼黹,卻肯讀書,更喜弓馬,竟學得全身武藝。我還想到你抓周兒時節說的那句話。誰想前年又接得你尊翁的信,道他升了副將,又作了那紀大將軍的中軍,並且保舉了堪勝總兵。忽然,一路順風裡說到想要告休歸里,我正在不解,看到後面,才知那紀大將軍聽得你有這般武藝,要合你父親結親。你父親因他不是詩書禮樂之門,一面推辭,便要離了這龍潭虎穴。我正在盼他回家相會,豈知不幾日便曉得了他的凶信。我便差了兩個家人,連夜起程去接你母女合你父親的靈柩。及至接了回來,才曉得你要避那仇人,叫你的乳母丫鬟扮作你母女的樣子,扶柩回京,你母女避的不知去向。
“這二三年來,我逢人便問,到處留心,只是沒些影響。直到我那孩子安驥同你那義妹張金鳳到了淮安,說起你途中相救的情由,講到你這十三妹的名字,並你的相貌情形,我料定除了你家斷不得有第二家,除了你也斷不得有第二個。所以我雖然開複原官,也無心富貴。便脫去那領朝衫,一路尋你到此,要想接你母女回京,給你我個安身立命之處,好不負我恩師的那番囑咐,不止專為你能仁寺那番贈金救命的恩情而來。姑娘只想,有你老太太在,我尚且要請你母女回京,如今剩你一人,便說有九公合這大娘子可托,我又怎肯丟下你去?現在你的伯母合你的義妹張姑娘並他的二位老人家都在途中候你。便是你父親的靈柩,我也早曉得你家墳上無處可葬可停,若依你吩咐你那奶公的話,停在那破廟之中,怎生放心得下?我早把他厝在我家墳園,專等尋着你母女的下落,擇地安葬。就連你那奶公戴勤合那宋官兒,以至你的奶母丫鬟,眼下都在我家。此去路上男丁不多,除了我父子合張親翁,還有家丁十餘名;女眷不多,除了我內人婆媳合張親母,還有女伴八九口。那一個不照料了你老太太這口靈柩?
「姑娘,你這條身子,便算我費些事,不過順帶一角公文;便算我費些銀錢,依然是姑娘你的厚贈。及至到京之後,我家還有薄薄幾畝閒地,等閒人還要舍一塊給他作個義塚,何況這等正事。那時待我替你給他二位老人家小小的修起一座墳塋,種上幾棵樹木,雙雙合葬。你在他墳前燒一陌紙錢,奠一杯漿水,叫聲:『父母!孩兒今日把你二位老人家都送歸故土了!』那才是個英雄,那才是個兒女。姑娘,你要聽我這話,切切不可亂了念頭!」
何姑娘還不曾答話,鄧九公聽到這裡,早迸起來嚷道:「老弟呀,痛快煞我了!這才叫話,這才叫人心,這才叫好朋友!」褚大娘子道:「你老人家先別打岔,讓人家說完了。」鄧九公道:「還不叫我打岔!你瞧,今日這樁事,還不難為我老頭子在裡頭打岔嗎?」說罷,呵呵大笑。
且莫管他呵呵大笑,再整何玉鳳聽了這話,連忙向安老爺道:「伯父,你的話說的盡性盡情到這個地步,真真的好比作『吹泥絮上青雲,起死人肉白骨』。侄女兒若再起別念,便是不念父母深恩,謂之不孝;不尊伯父教訓,謂之不仁。既是承伯父這等疼愛侄女,侄女倒要撒個嬌兒,還有句不知進退的話要說。伯父,你若依得我,我何玉鳳死心塌地的跟了你去。」這位姑娘也忒累贅咧。這要按俗語說,這可就叫作「難掇弄」!卻也莫怪他難掇弄,一個女孩兒家,千金之體,一句話就說跟了人走了?自然也得自己站個地步,留個身份。
安老爺聽了還有話說,問道:「姑娘,你更有何說?」他道:「我此番扶了母親靈柩隨伯父進京,我往日那些行徑都用不着,從此刻起,便當立地回頭,變作兩個人,守着那閨門女子的道理才是。第一,上路之後,我只守了母親的靈,除了內眷,不見一個外人。」安老爺道:「這是一。第二呢?」他又道:「第二,到京之後,死者入土為安,只要三五畝地,早些合葬了我父母便罷。伯父切不可過于糜費,我家歿化生存才過得去。」安老爺又問:「第三呢?」他道:「第三,卻要伯父給我挨近父母墳塋找一座小小的廟兒,只要容下一席蒲團之地,我也不是削髮出家,我也不為捨身了道,只為一生守着我父母的魂靈兒,廬墓終身。這便是我何玉鳳的安身立命了。」只聽這姑娘心眼兒使得重不重?腳步兒站得牢不牢?這若依了那褚大娘子昨日筆談的那句甚麼「何不如此如此」的話,再加上鄧九公大敞轅門的一說,管情費了許多的精神命脈說《列國》似的說了一天,從這句話起,有個翻臉不回京的行市!果然又不出安老爺所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