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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那先生開講《中庸》,開卷便是「天命之謂性」一章。先生見了那沒頭沒腦闢空而來的十五個大字,正不知從那裡開口才入得講這「中庸」兩個字去,只得先看了一遍高頭的講章,照着那講章往下敷衍半日,才得講完。他便問道:「先生講的『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這句話,我懂了。下面『於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賦之理,以為五常健順之德』,難道那物也曉得五常仁、義、禮、智、信不成?」先生瞪着眼睛向他道:「物怎麼不曉得五常?那羔跪乳、烏反哺豈不是仁?獬觸邪、鶯求友豈不是義?獺知祭、雁成行豈不是禮?狐聽冰、鵲營巢豈不是智?犬守夜、鷄司晨豈不是信?怎的說得物不曉得五常!」
先生這段話本也誤于朱注,講得有些牽強。他便說道:「照先生這等講起來,那下文的『人物各得其性之自然』,直說到『則謂之教,若禮樂刑政之屬是也』,難道那禽獸也曉得禮樂刑政不成?」一句話把先生問急了,說道:「依注講解,只管胡纏!人為萬物之靈,人與物,一而二、二而一者也,有甚麼分別?」他聽了哈哈大笑,說:「照這等講起來,先生也是個人,假如我如今不叫你『人』,叫你個『老物兒』,你答應不答應?」先生登時大怒,氣得渾身亂抖,大聲喊道:「豈有此理!將人比畜,放肆!放肆!我要打了!」拿起界尺來,才要拉他的手,早被他一把奪過來,扔在當地,說道:「甚嗎?你敢打二爺?二爺可是你打得的?照你這樣的先生,叫作通稱本是教書匠,到處都能僱得來。打不成我先教你吃我一腳!」吧,照着那先生的腿窪子就是一腳,把先生踢了個大仰腳子,倒在當地。紀望唐見了,趕緊攙起先生來,一面喝禁:「兄弟,不得無禮!」只是他那裡肯受教?還在那裡頂撞先生。先生道:「反了!反了!要辭館了!」
正然閙得煙霧塵天,恰巧紀太傅送客出來聽見。送客走後,連忙進書房來,問起原由,才再三的與先生陪禮,又把兒子着實責了一頓,說:「還求先生以不屑教誨教誨之。」那先生搖手道:「不,大人,我們賓東相處多年,君子絶交不出惡聲,晚生也不願是這等不歡而散。既蒙苦苦相留,只好單叫這大令郎作我個『陳蔡及門』,你這個二令郎憑你另請高明。倘還叫他『由也升堂』起來,我只得『不脫冕而行矣』!」
紀太傅聽說,無法,便留紀望唐一人課讀,打算給紀獻唐另請一位先生,叫他弟兄兩個各從一師受業。但是為子擇師這樁事也非容易,更兼那紀太傅每日上朝進署,不得在家,他家太夫人又身在內堂,照應不到外面的事,這個當兒,那紀獻唐離開書房,一似溜了繮的野馬,益發淘氣得無法無天。
紀府又本是個巨族,只那些家人孩子就有一二十個,他便把這般孩子都聚在一處,不是練着揮拳弄棒,便是學着打仗衝鋒。大家頑耍。
那時國初時候,大凡旗人家裡都還有幾名家將,與如今使僱工家人的不同。那些家將也都會些撂跤打拳、馬槍步箭、桿子單刀、跳高爬繩的本領,所以從前征噶爾旦的時候,曾經調過八旗大員家的庫圖扐兵[滿語:牽馬的奴僕],這項人便叫作「家將」。紀府上的幾個家將裡面有一名教師,見他家二爺好這些武藝,便逐件的指點起來。他聽得越發高興,就置辦了許多桿子單刀之類,合那群孩子每日練習。又用磚瓦一堆堆的堆起來,算作個五花陣、八卦陣,雖說是個頑意兒,也講究個休、生、傷、杜、景、死、驚、開,以至怎的五行相生,八卦相錯,怎的明增暗減,背孤擊虛,教那些孩子們穿梭一般演習,倒也大有意思。他卻搬張桌子,又摞張椅子,坐在上面,腰懸寶劍,手裡拿個旗兒指揮調度。但有走錯了的,他不是用棍打,便是用刀背針,因此那班孩子怕的神出鬼沒,沒一個不聽他的指使。
除了那些頑的之外,第一是一味地裡愛馬。他那愛馬也合人不同,不講毛皮,不講骨格,不講性情,專講本領。紀太傅家裡也有十來匹好馬,他都說無用,便着人每日到市上拉了馬來看。他那相馬的法子也與人兩道,先不騎不試,止用一個錢扔在馬肚子底下,他自己卻向馬肚子底下去揀那個錢,要那馬見了他不驚不動,他才問價。一連拉了許多名馬來看,那馬不是見了他先踶蹶咆哮的閃躲,便是嚇得周身亂顫,甚至嚇得撒出溺來。
這日他自己出門,偶然看見拉鹽車駕轅的一匹鐵青馬,那馬生得來一身的捲毛,兩個繞眼圈兒,並且是個白鼻樑子,更是渾身磨得純泥稀爛。他失聲道:「可惜這等一個駿物埋沒風塵!」也不管那車伕肯賣不肯,便唾手一百金,硬強強的頭來。
可煞作怪,那馬憑他怎樣的摸索,風絲兒不動。他便每日親自看著,刷洗喂養起來。那消兩三個月的工夫,早變成了一匹神駿。他日後的軍功就全虧了這匹馬,此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