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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時,褚一官出來相請,那位假尹先生真安老爺同了鄧九公進去。只見裡面是小小的三間兩卷房子,前一卷三間通連,左右兩鋪靠窗南炕,後一卷一明兩暗,前後卷的堂屋卻又通連,那口靈就供在堂屋正中。姑娘跪在靈右,候着還禮。早見那褚大娘子站在他身後照料。安老爺走到靈前,褚一官送上檀香盒。老爺恭恭敬敬的拈了三撮香,然後褪下那張彈弓,雙手捧着,含了兩胞眼淚,對靈祝告道:「阿,老……老太太!我阿,唏,唏,唏,唏唏!尹其明……」姑娘看了,心裡早有些不耐煩起來。心裡說道:「這先生一定有些甚麼癥候,他這滿口裡不倫不類祝讚的是些甚麼?他又從那裡來的這副急淚?好不着要!」
可憐姑娘那裡知安老爺此刻心裡的苦楚!大凡人生在世,挺着一條身子,合世界上恆河沙數的人打交道,那怕忠孝節義都有假的,獨有自己合自己打起交道來,這「喜怒哀樂」四個字,是個貨真價實的生意,斷假不來。這四個字含而未發,便是天性;發皆中節,便是人情。世上沒下循天性人情的喜怒哀樂;喜怒哀樂離了天性人情,那位朋友可就離人遠了。這顆豆兒自從被朱考亭先生咬破了之後,不斷跳不出這兩句話去。
安老爺是個天性人情裡的人,此時見了十三妹他家老太太這個靈位,先想起合他祖父的累代交情,又感動他搭救公子的一段恩義,更看著他一個女孩兒家,一身落魄,四海無家,不覺動了真的了。所以未從開口,先說了一個「阿」字的發語詞,緊接一個「老」字,意思要叫「老弟婦」,及至那「老」字出了口,一想,使不得。無論此時我暫作尹其明不好稱他「老弟婦,就便我依然作安學海,這等沒頭沒腦的稱他聲“老弟婦」,這姑娘也斷不知因由,就連忙改口,稱了聲「老太太」。緊接着自己稱名祝告,意思就要說「我安學海」,一想,更使不得。這一個真名道出來,今日的事章法全亂了!
幸而那「安」字同「阿」字是一個字母,就跟着字母納音轉韻,轉作個「阿」字,接了個「唏,唏,唏,唏」,和了個唏噓悲切之聲。連忙改說:「我尹其明受了我老少東人的託付,來尋訪令愛姑娘,拜謝老太太,送這張雕弓,取那塊端硯。我東人曾說,倘得見面,命我稱着他父子安學海、安驥的名字,替他竭誠拜謝,還有許多肺腑之談。不想老太太你先騎鶴西歸,叫我向誰說起?所喜你的音塵雖遠,神靈尚在,待我默祝一遍,望察微衷。老太太,你可受我一拜!」祝罷,把那張彈弓供在桌兒上,退下來,肅整威儀拜了三拜,淚如泉湧。姑娘還着禮,暗道:「他可叨叨完了!彈弓兒是留下了,這大概就沒甚麼累贅了。我索性等他出去我再起來。」
誰想這個當兒,偏偏的走過一個禮儀透熟的禮生來,便是褚大娘子,把他攙了一把,說:「姑娘,起來朝上謝客。」不由分說,攙到當地,又拉了一個坐褥,鋪在地下,說:「尹先生,我們姑娘在這裡叩謝了。」姑娘只得向上磕下頭去。那先生連忙把身子一背,避而不受,也不答拜。你道這是為何?原來這是因為他是替死者磕頭,不但不敢答,並且不敢受。是個極有講究的古禮。姑娘磕頭起來,正等着送客,這個當兒,可巧又走過一個積伶不過的茶司務來,便是褚一官。手裡拿着一個盤兒,托着三碗茶,說:「尹先生,我們姑娘是孝家,不親遞茶了。」他便把尹先生的一碗安在西間南炕炕桌上首,下首又給鄧九公安了一碗,還剩一碗,說:「姑娘,這裡陪。」
便放在靠北壁子地桌下首。姑娘此時無論怎樣,斷不好說:「你們外頭喝茶去罷。」怎當那鄧九公又盡在那邊讓先生上坐,只見那先生並不謙讓,轉過去坐定。開口便問道:「這位老太太想是早過終七了?」鄧九公道:「那裡,等我算算。」說著,屈着指頭道:「五兒、六兒、七兒、八兒、九兒,今日才第五天,明日伴宿,後日就抬埋入土了。」姑娘正嫌鄧九公何必合他絮煩這些話,只見那先生望着姑娘,把眼神兒一足,說:「難道今日是第五天?我聞古禮『殮而成服,既葬而除』,如今才得五天,既不是除服日期,況且大殮已經五天,又斷不至于作不成一領孝服,這姑娘怎的不穿孝?」
罷了,姑娘心裡真沒防他問到這句,又不肯說:「我因為忙着要去報仇,不及穿孝。」尤其不好說:「你管我呢!」只管支吾道:「此地風俗向來如此。」那先生說道:「喂,豈有此理!雖說『百里不同風,千里不同俗』冠婚喪祭,各省不得一樣,這兒女為父母成服,自天子以至庶人,無貴賤,一也。怎講到『此地向來如此』起來?」姑娘道:「此地既然如此,我也只得是隨鄉兒入鄉兒了。」那先生道:「呀呸!更豈有此理!縱說這窮山僻壤不知禮教,有了姑娘你這等一個人在此,正該作個榜樣,化民成俗,怎生倒講起『隨鄉入鄉』的話來?這等看來,『聞名不如見面』這句話,古人真不我欺。據我那小東人說得來十三妹姑娘怎的個孝義,怎的個英雄,我那老東人以耳為目,便輕信了這話。而今如此,據我尹其明看了,也只不過是個尋常女子。只是我尹其明一身傲骨,四海交遊,何嘗輕易禮下於人?今日倒累我揖了又揖,拜了又拜。——小東人,你好沒胸襟,沒眼力!累我枉走這一蕩!咦,我尹其明此番來得差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