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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欽差究竟為著何事而來,不能曉得。這正是首縣第一樁要緊差使,為得是打聽明白,好去答應上司,是個美差。他一到碼頭,通上手本叩安稟見。不想欽差止於傳話道乏,不曾傳見。看了看船上,只得兩個家人,連門包都不收,料是無處打聽。費盡方法,派了個心腹能幹家人,把船家暗暗的叫下來,問他端的,又許他銀錢。那船家道:「他僱船的時候,我只知他是夥計三個,到淮安要賬來的。一路也同我們在船頭上同坐,問長問短的。一直到了碼頭,見大家出來接差,我才知道他是個官府。誰知道他作甚麼來的呀!」那家人聽了無法,只得回覆縣官。把個山陽縣急得搓手。
一時大小官員都到,緊接着河台到船拜會。早見那位欽差頂冠束帶滿面春風的迎出艙來。河台下船,只得在那小船裡面向上請了聖安。烏大人站在一旁,說了句:「聖躬甚安。」
二人見禮坐下。河台滿臉青黃不定,勉強支持着寒暄了幾句,又不敢問「到此何事」。倒是烏大人先開口說道:「此來沒甚麼緊要事。上意因為此番回京,此地是必由之路,命順路看看河工情形。這河工的事,自己實在絲毫不懂。前在浙江,但見那些辦工的官員實在辛勤苦累。大人止把那沿路工段教人開個節略見賜,便可照這節略略查一查回奏,就算當過這差去了。自己也急於要進京謝恩,恐不能多耽擱,地方上一切不必費事。這船上實在褻瀆,下船就先奉拜,再長談罷。」
那河台聽了這話,才咕咚一聲把心放下去。那恭維人的本領,他卻從作佐雜時候就學得濫熟,又見烏大人這等謙和體諒,心裡早打算到這滿破個二三千銀子送他也值,左右向那些工員身上撈的回來的。因此着實的頌揚了欽差一陣,才打道回院。河台走後,各官才上手本。烏大人都回說:「船上過窄,公館相見。」大家只得紛紛進城。
河台早把自己新得的一乘八人大轎並自己新作的全分執事送來,又派了武巡捕帶了許多材官來接。烏大人便留了一個家人收拾行李,搬進公館,自己只帶一個家人跟着。前頭全副執事擺開,眾材官擺隊的擺隊,扶轎的扶轎,馬頭上三聲大炮,簇擁着欽差那頂大轎,浩浩蕩蕩,雅雀無聲,奔了淮城東門而來。
一進城門,武巡捕轎旁請示:「大人,先到公館?先到河院?」那大人只說得一句:「先到山陽縣。」那巡捕應了一聲,忙傳下去。心裡卻是驚疑:「怎的倒先到縣衙呢?」那個當兒,山陽縣的縣官早到公館伺候去了。原來外省的怯排場,大凡大憲來拜州縣,從不下轎,那縣官倒隱了不敢出頭,都是管門家丁同着簡房書吏老遠的迎出來,道旁迎着轎子,把他那條左腿一跪,把上司的拜貼用手舉的過頂鑽雲,口中高報,說:「小的主人不敢當大人的憲駕。」如今這山陽縣門上聽得欽差來拜他們太爺,他更比尋常跪的腿快,喊得聲高。
只見那欽差也不用人傳話,就在轎裡吩咐道:「我不是拜你主人來了。」那門丁聽了,嚇得爬起來,找了條小路往回就跑,此時但恨他爹娘少生了兩條腿。將跑到縣門,欽差的轎子已到,他又同了衙役門前伺候。又聽得欽差問道:「有位被參的安太老爺,想來是在監裡呢?」門丁忙跪稟道:「不在縣監,在縣頭門裡典史衙門土地祠。」欽差便命打道典史衙門。
把個管獄的典史登時嚇得渾身亂抖,口裡叫道:「皇天菩薩!自從周公作《周禮》,設官分職,到今日也不曾聽得欽差拜過典史!這是甚麼勾當呀?」慌得他抓了頂帽子,拉了件褂子,一路穿著跑了出來,跪在門外,口中高報:「山陽縣典史郝鑿槷叩接大人!」轎子過去了良久,他還在那里長跪不起,兩旁眾人都看了他指點着笑個不住。他也不知眾人笑他何來。及至站起來,自己低頭一看,才知穿的那件石青褂子鑲着一身的狗牙兒縧子,原來是慌的拉差了,把他們官太太的褂子穿出來了。咳,正所謂:「宦海無邊,孽海同源;作官作孽,君自擇焉!」
閒話休提。卻說那欽差到了典史衙門,望見那土地祠,便命住轎,落平下來。只見跟班的從懷裡掏出一個黑皮子手本來,眾人兩旁看了,詫異道:「欽差大人怎生還用着這上行手本,拜誰呀?便是拜土地爺,也只合用個『年家眷弟』的大帖,到底拜誰呀?」正在猜度,那家人把手本呈老爺看過,便交付巡捕,說:「拜會安太老爺。」那巡捕接了,偷眼一看,手本上端恭小楷寫着「受業烏明阿」一行字,連忙飛奔到門投帖。
卻說那時正近重陽,南闈鄉試放榜。安老爺正得了一本《江南新科闈墨》在那裡看,聽得縣衙前才得一片喧嘩,旋即不聞聲息,卻也聽慣了,不以為意,依然看那本文章。忽見戴勤匆匆的跑進來,回稱:「欽差來拜。」雖安老爺的鎮靜,也不免驚疑。心裡說:「難道真個的欽差來催官項來了不成?」伸手接過手本一看,笑道:「原來是他呀!只說甚麼『吳大人』『吳大人』,我就再想不起是誰了!」因慢慢的起身離坐,說:「請進來罷。」早見那烏大爺遍體行裝的進來,先向安老爺行了個旗禮,請了安,起來,又行了個外官禮兒,拜了三拜。安老爺也半禮相還。烏大爺起身,又走近前來看了看老爺的臉面,說:「老師的臉面竟還好。只是怎生碰出這等一個岔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