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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河台一日接得邳州稟報,稟稱邳州管河州判病故出缺。這缺本是個工段最簡的冷靜地方,又恰巧輪到安老爺署事到班,便下札懸牌,委了安老爺前往署事。安老爺接了委牌,稟辭出來,又到府裡稟辭。準安府見面先談了幾句官話,便問:「吾兄,你請定了幕中的朋友了沒有?」安老爺說:「卑職到此不久,人地生疏,正要合大人討人呢。」知府說:「很好。那前任請的朋友錢公就很妥當,你就請他蟬聯下去罷。」
說著,從靴掖兒裡掏出一個名條。安老爺連忙的接過來,見上面寫着「錢如甫」三個字,當下收了。
這天便是山陽縣請吃晚飯,飲酒中間,安老爺也請教了一番到工如何辦事的話。那首縣便說:「辦工首在得人,兄弟這裡卻有一個千妥萬當的人,他從前就在邳州衙門,如今在兄弟這裡。只是兄弟這裡人浮於事,實在用不開。二哥,你帶了他去,大可助你一臂之力。」說著,便叫了那人來叩見。
安老爺一看,見那人生得大鼻子,高顴骨,一雙鼠目,幾根黃須,看去就不像個安分之徒。因是首縣薦的,便先問了問他的名姓。那人回稱姓霍,名叫士端。那首縣便道:「明日就到安太老爺公館伺候去罷。」那人謝了一謝,便退下去。一時酒散。安老爺次日便拜客辭行,帶了家眷奔邳州而來。
于路無話。到了那裡,自有一班的書吏衙役迎接,並那到任堂規以至同城官員如何接風宴會,都不必煩瑣。安老爺到任後,所喜工輕政簡,公事無多,老夫妻二人就照平日在家一般的過起勤儉日子來,心中只是記掛着公子。所喜接得幾封家信,知道家中安靜,公子照常讀書,也就無可惦念了。
一日,安老爺接着邳州直河巡檢的稟報,報稱沿河碎石坦坡一段被水沖刷,土岸蟄陷,稟請興修。安老爺接了案帖,親自帶了工書人等到工查看,不過有十來丈工程,偶因木樁脫落,以致碎石倒塌散漫,卻都不曾衝去,盡可撈用。那土工也蟄陷得無多,自己雖不懂,看了去大約也不過百十金的事。回來便吩咐該房書役辦稿,就在歲修銀兩項下動支趕辦。
次日,房裡送進稿來,先送師爺點定,籤押呈上老爺標畫。見那稿倒還辦得明白,只那工段的尺丈,購料的堆垛,錢糧的多少,卻空着沒填,旁邊粘着一個小小紅簽兒,上寫着「請內批」三個字。那該辦的師爺也不曾填寫。老爺當下叫籤押,說:「你去問問師爺,這數目怎麼沒填寫?想是漏了。」少停籤押回稱說:「問過師爺,師爺說候老爺把錢糧數目批定,再核料物尺丈,向來是這等辦的。」老爺說:「這怎麼講?難道我自己會銷算不成?你大約沒聽清楚,等我自己問去罷。」
說著,便起身來到書房。
那師爺聽得東家過來了,連忙換上了帽子,作揖迎接,腳底下可還是兩隻鞋。送茶讓坐已畢,老爺就問起這句話來。只見那師爺咬文嚼字的說道:「規矩是這等的,要東家批定了報多少錢糧,晚生才好照着那錢糧的數目核算工料的。」老爺說:「那丈尺是勘明白了,既有了丈尺,自然是核着丈尺算工料,核着工料算錢糧,怎麼倒先定錢糧數目呢?況且叫我批定,又怎樣個約略核計多少呢?譬如就照前日現勘的丈尺,據先生你看應用多少錢糧?」那師爺說:「要照現勘的丈尺,多也不過百十金罷了。」老爺說:「可又來!就照着這數目據實報出去就是了。」那師爺連連搖頭說:「這是作不來的!」老爺便問:「這又怎麼講呢?」那師爺道:「承東家不棄,請晚生在這衙門幫辦公事,可不敢不傾心吐膽的奉告:我們這些河工衙門,這『據實』兩個字是用不着、行不去的哪。即如東家從北京到此,盤費日用,府上衙門,內外上下那一處不是用錢的?況且京中各當道大老,合本省的層層上司,以至同寅相好,都要應酬的到,尤其不容易。這也在東家自己,晚生也不敢冒昧多說。但是,就我們這衙門講,晚生是有也可,沒有也可,倒也不計較。只這內而門印、跟班,以至廚子、火夫,外而六房、三班,以至散役,那一個不是指望着開個口子,弄些工程吃飯的?此猶其小焉者也。再加一個工程出來,府裡要費,道里要費,到了院費,更是個大宗。這之後,委員勘工要費,收工要費,以至將來的科費、部費,層層面面,那裡不要若干的錢?東家是位高明不過的,請想想,可是『據實』兩個字行得去的?」
老爺聽了這話,心下一想:「要是這樣的頑法,這豈不是拿着國家有用的帑項錢糧,來供大家的養家肥己、胡作非為麼?這我可就有點子弄不來了。」因向那師爺說道:「據先生你講起來,這外費是沒法的了。至於我的家人,斷乎不必,我的這層更不消提起。」那師爺見不是路,固然不願意,但是「三分匠人,七分主人」,也無法,只得含含糊糊的核了二三百金的錢糧,報了出去。從此衙門內外人人抱怨,不說老爺清廉,倒道老爺獃氣,都盼老爺高升,說:「再要作下去,大家可就都紮上口袋嘴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