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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第一回開始,有一段自序,下接楔子。這「回內序」描寫此書揭發商埠上海的妓女的狡詐,而毫不穢褻。在楔子中,作者花也憐依夢見自己在海上行走,海面上鋪滿了花朵──很簡單的譬喻,海上是「上海」二顛倒倒,花是通用的妓女的代名詞。在他的夢裡,耐寒的梅花,傲霜的菊花,耐寂寞的空谷蘭,出污泥而不染的蓮花,反倒不如較低賤的品種隨波逐流,禁不起風浪顛簸,害蟲咬嚙,不久就沉淪淹沒了,使他傷感得自己也失足落水,而是從高處跌下來,跌到上海租界華界交界的陸家石橋上。什醒了過來,發現自己在橋上──而不是睡在床上,可見他還在做夢──下橋撞倒一個急急忙忙衝上來的青年,轉入正文。
楔子分明是同情有些妓女,與自序的黑幕小說觀點顯有出入。那一段前言當是傳統中國小說例有的勸善懲淫的聲明,如果題材涉及情慾。這開場白的體裁亦步亦趨倣傚《紅樓夢》的自序加楔子,而沒有它的韻致與新意。《海上花》這一節與其他部分風格迥異,會使外國讀者感到厭煩,還沒開始就看不下去了,唯一的功用是引導漢學研究者誤入歧途,去尋找暗含的神話或哲學。這部不大有人知道的傑作一八九四年出版,一九二O年中葉又被胡適及其他的五四運動健將發掘出來,而又第二次絶版。我不免關心它在海外是否受歡迎,終於斗膽刪去開首幾頁。
《跋》也為了同樣原因略去了。作者最不擅長描寫風景,寫景總是沿用套語,而在此外長篇累牘形容登山裡樂趣,不必攀登巔頂,一覽無餘,藉以解釋為什麼他許多次要的情節都沒有結局,雖然不難推斷。
跋內算是有個訪客詢問沈小紅、黃翠鳳的下場。他說她們的故事已經完了。
若夫姚馬之始合終離,朱林之始滅終合,洪周馬衛之始終不離不合,以至吳雪香之招夫教子,蔣月琴之創業成家,諸金花之淫賤下流,文君玉之寒酸苦命,小贊小青之挾貲遠遁,潘三、匡二之衣錦榮歸;黃金鳳之孀居,不若黃珠鳳儼然命婦,周雙玉之貴媵,不若周雙寶兒女成行;金巧珍背夫後逃,而金愛珍則戀戀不去;陸秀寶夫死改嫁,而陸秀林則從一而終:屈指悉數,不勝其勞。請俟初續告成,發印呈教。
許下另作一部續書,所透露的內容,值得注意的是能幫助我們瞭解此書之處。第四十七回慶祝吳雪香有孕,葛仲英顯然承認她懷着他的孩子。但是結果她在續書中另嫁別人──想必是社會地位較低的貧困的男子,否則不會入贅。但是即使葛仲英厭倦了她,以他的富貴,也絶不肯讓自己的子女流落在外。若是替孩子安排另一個正當的家庭,而仍舊由生母撫養,遺嫁失寵的情婦是西方的習俗,中國沒有的。如果他突然得病早歿──似乎是這情形──他的家族親屬也一定會跟她談判,領養這嬰兒。她不肯放棄她的兒子,而且為了他招贅從良,好讓他出身清白,可見她的為人。
與齊大人的僕人小贊私會被撞破的神秘人物,顯然是齊府如夫人的胞妹蘇冠蘭的大姐小青,既然小贊、小青在續書中私奔。擅演歌劇的女奴琪官正與冠香爭寵,她看清楚了是小青,而不肯告訴主人,只說不是我們的人,表示不敗壞門風,不必追究。代為隱瞞,顧到情敵的顏面,似乎太是個聖女。但當然是因為勢力不敵,不敢結怨。心計之深,直到《跋》內才揭露。
周雙寶嫁給南貨店小開倪客人,辦喜事應有盡有,「待以正室之禮」,當然不是正室了──還是說雖然娶的是妓女,仍應視為正室?
當時通行早婚,他雖然父親還在世,而且仍舊掌管店務,書中並沒提起過他年輕。當然,也許他是死了太太,但是我們知道續書中周雙玉嫁了顯貴作妾,就可以斷定倪客人也使君有婦。雙玉敲詐朱家,本來動機一半是氣不伏
服雙寶稱心如意嫁了人。問題有點混淆不清:因為朱淑人無法履行諾言娶雙玉為妻,她就逼他與她情死。雖然我們後來發現純是為了勒索,還是有她不甘作妾的印象。敲詐到一萬銀元除贖身外,剩下的作嫁妝,足夠她嫁任何人為妻,如果不太高攀的話。而仍舊作妾,可見不是爭名分,不過是要馬上嫁一個她自己看中的,又嫁得十分風光,出這口氣。
胡適指出書中詩詞與一篇穢褻的文言故事都是刻意穿插進去的。為了炫示作者在別方面的辭章之美。那篇小說中的小說几乎全文都是雙關引用古文成語,如「血流漂杵」,原文指戰場傷亡人數之多。不幸別的雙關語不像這句翻譯得出,那些《四書》酒令也同樣引經據典,而往往巧妙地別有所指。兩首詩詞的好處也只在用典圓熟自然,譯文勢必累贅,效果恰正相反。這幾處是我唯一的刪節。為了保持節奏,不讓文氣中斷,刪後再給補綴起來,希望看不出痕跡。
我久已熟悉這部書,但是直到譯它的時候才發現羅子富、黃翠風定情之夕,她是從另一個男子的床上起來相就的。在妓院裡本來不算什麼,但是仍舊有震撼力,由於長三堂子的濃厚的家庭氣氛──么二的「媽」就不出現,只稱「本家」,可男可女──尤其是經過翠鳳那一番做作之後。此外還有幾處像這樣極度微妙的例子,我加的註解較近批註,甘冒「介入」之譏。
張園與晚清上海社會
一個遊樂場所的興衰與公共空間的形成
熊月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