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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不願設法代為撮合,大快人心,但是再寫下去又都是反高潮,認義女更大殺風景。及早剪斷,不了了之,不失為一個聰明的辦法。
劉半農惋惜此書沒多寫點下等妓院,而掉轉筆鋒寫官場清客。我想這是劉先生自己不寫小說,不知道寫小說有時候只要剪裁得當,予人的印象彷彿對題材非常熟悉,其實韓子云對下級妓院恐怕知道的盡于此矣。從這書上我們也知道低級妓院有性病與被流氓毆打的危險,妓女本身也帶流氣,碰見殷實點的客人就會敲詐。大概只能偶一觀光,不能常去。文藝沒什麼不應當寫哪一個階級。而且此處結鉤上也有必要,因為趙二寶跟着史三公子住進一笠園,過了一陣子神仙眷屬的日子,才又一跤栽下來,爬得高跌得重。如果光是在他公館裡兩人終日相對,她也還是不能完全進入他的世界,比較單調,容易膩煩。
寫一籠園,至少讓我們看到家妓制度的珍貴的- 瞥。《紅摟夢》裡學戲的女孩子是特殊情形,專為供奉歸寧的皇妃的。一般大概像此書的琪官、瑤官的境遇。瑤宮虛歲十四,才十三歲,被主人收用已經有些時了。書中喜歡幼女的只有齊韻叟一人──別人喜歡跟她們閙着玩。尹痴鴛倒是愛林翠芬,但是也寧可用張秀英泄欲。而齊韻叟也並不是因為年老體衰,應付不了成熟的女性- 一他的新寵是嫁人復出的蘇冠香。
琪官、瑤官與孫素蘭夜談,瑤官說孫素蘭跟華鐵眉要好,一定是嫁他了。孫素蘭笑她說得容易,取笑她們也嫁齊大人。瑤官說她「說說就說到歪裡去」,也就是說老人姦淫幼女,不能相提並論。書中韻叟與琪官的場面寫得十分蘊藉,只藉口沒遮攔的瑤官口中點一筆。
齊韻叟帶著琪官、瑤宮在竹林中撞見小贊,似乎在向另一人求告,沒看清楚是誰,這人已經跑了。事後盤問她們,琪官示意瑤官不要說,只告訴韻叟「不是我們花園裡的人」,想必是說不是齊府的人,不致玷辱門風。這件事從此沒有下文了,直到《跋》列舉諸人下場,有「小贊小青扶貲遠遁」句。原來小贊私會的是蘇冠香的大姐小青。相等於「詩婢」的詩童小贊,竟拋下舉業,與情人私奔捲逃。那次約會被撞破,琪官代為隱瞞,想必是怕結怨。蘇冠香是小小姨身份,皇親國戚兼新寵,正如楊貴婦的妹妹虢國夫人。琪官雖然不知道冠香向韻叟誣賴她與孫素蘭同性戀,一定也曉得她是冠香的「眼中釘」
見回目。再揭破醜聞使冠香大失面子,更勢不兩立了。那神秘人物是小青,書中沒有交代,就顯不出琪官的機警與她處境的艱難。
總是因為書至此已近尾聲,下文沒有機會插入小贊、小青的事,只好在跋內點破,就像第十三回「抬轎子周少和碰和」的事也只在回目中點明,回內隻字不提。
但是由《跋》追補一筆,力道不夠。當時琪官一味息事寧人,不許瑤宮說出來,使人不但氣悶而且有點反感。她說與小贊在一起的是外人,他人帶來的大姐除了小青,還有林素芬、林翠芬也帶了大姐來,大概是娘姨大姐各一,兩人合用。像趙二寶就只帶了個娘姨阿虎,替她梳頭,那是不可少的。孫素蘭只帶一個大姐,想必是像衛霞仙處阿巧的兩個同事,少數會梳頭的大姐。
娘姨不大有年輕貌美的。小贊向這人求告,似是向少女求愛或求歡──再不然就是身份較高的人。
書中男仆如張壽、匡二都妒忌主人的艷福,從中搗亂,激動得簡直有點心理變態。曾經有人感嘆中國的女仆長年禁慾,其實男仆也不能有家庭生活。固然可以嫖妓;倒從來沒有妄想倌人垂青的,這一點上階級觀念非常嚴。不過小贊不是普通的傭仆,有學問有前途,而且屢次出眾出風頭。平時倌人時刻有娘姨跟着,在一笠園中卻自由自在,如蘇冠香、林翠芬都獨自遊蕩。因此有可能性的女子浩如煙海,無從揣測。比較像是孫素蘭的大姐,琪官代瞞是衛護義姊──還是失意的林翠芬移情別戀?這些模糊的疑影削弱了琪宮的這- 場戲,也是她的最後一場,使這特出的少女整個的畫像也為之減色。等到看到《跋》才知道是小青,這才可能琢磨出琪言有她不得已的苦衷,已經遲了一步。
作者的同鄉松江顛公寫他「與某校書最昵,常日匿居其妝閣中」,但是又說他「家境……寒素」。劉半農說:
相傳花也憐依本是巨萬傢俬,完全在堂子裡混去了,這句話大約是確實的,因為要在堂子裡混,非用錢不可,要混得如此之熟,非有巨萬傢俬不可。
也許聰明人不一定要有巨萬傢俬,只要肯揮霍,也就充得過去了。他沒活到四十歲,倒已經「家境……寒素」,大概錢不很多,經不起他花。
作者在「例言」裡說:「全書筆法自識從《儒林外史》脫化出來,惟穿插藏閃之法則為從來說部所未有。」其實《紅樓夢》已有,不過不這麼明顯
參看宋淇著《紅樓夢裡的病症》等文。有些地方他甚至于故意學《紅樓夢》,如琪倌、瑤倌等小女伶住在梨花院落──《紅摟夢》的芳官、藕官等住在梨香院。小贊學詩更是套香菱學詩。《海上花》裡一對對的男女中,華鐵眉、孫素蘭二人唯一的兩場戲是吵架與或多或少的言歸於好,使人想起賈寶玉、林黛玉的屢次爭吵重圓。這兩場比高亞白、尹痴鴛二才子的愛情場面都格調高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