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頁
「松江顛公」似乎不讚成此說。他說《海上奇書》的銷路不好,是因為「彼時小說風氣未盡開,購閲者鮮,又以出版屢屢愆期,尤不為閲者所喜。」但我們想來,孫先生的解釋似乎很近於事實。《海上花》是一個開路先鋒,出版在三十五年前,那時的人對於小說不熱心,對於方言土語的小說尤其不熱心。那時道路交通很不便,蘇州話通行的區域很有限;上海還在轎子與馬車的時代,還在煤油燈的時代,商業遠不如今日的繁盛;蘇州妓女的勢力範圍還只限于江南,北方絶少南妓。所以當時傳播吳語文學的工具只有崑曲一項。在那個時候,吳語的小說確然沒有風行一時的可能。所以《海上花》出世以後,銷路很不見好,翻印的本子絶少。我做小學生的時候,只見着一種小石印本,後來竟沒有見別種本子。以後二十年中,連這種小石印本也找不着了。許多愛讀小說的人竟不知有這部書。這種事實使我們不能不承認方言文學創始之難,也就使我們對於那決心以吳語著書的韓子云感覺格外的崇敬了。
然而用蘇白卻不是《海上花》不風行的唯一原因。《海上花》是一部文學作品,富有文學的風格與文學的藝術,不是一般讀者所能賞識的。《海上繁華夢》與《九尾龜》所以能風行一時,正因為它們都只剛剛夠得上「嫖界指南」的資格,而都沒有文學的價值。都沒有深沉的見解與深刻的描寫。這些書都是供一般讀者消遣的書,讀時無所用心,讀過毫無餘味。《海上花》便不然了。《海上花》的長處在於語言的傳神,描寫的細緻,同每一故事的自然地發展;讀時耐人仔細玩味,讀過之後令人感覺深刻的印象與悠然不盡的餘韻。《小說史略》稱讚《海上花》「平淡而近自然」。這是文學上很不易做到的境界。但這種「平淡而近自然」的風格是普通看小說的人所不能賞識的。《海上花》所以不能風行一時,這也是一個重要原因。
然而《海上花》的文學價值終究免不了一部分人的欣賞。即如孫玉聲先生,他雖然不讚成此書的蘇州方言,卻也不能不承認它是「絶好筆墨」。又如我十五六歲時就聽我的哥哥紹之介紹《海上花》的好處。大概《海上花》雖然不曾受多數人的歡迎,卻也得着了少數讀者的欣賞讚歎。當日的不能暢銷,是一切開山的作品應有的犧牲;少數人的欣賞讚歎,是一部第一流的作品應得的勝利。但《海上花》的勝利不單是作者私人的勝利,乃是吳語文學的運動的勝利。我從前曾說:
有了國語的文學,方纔可以有文學的國語。……有了文學的國語,方纔有標準的國語。
《建設的文學革命論》
豈但國語的文學是這樣的!方言的文學也是這樣的。必須先有方言的文學作品,然後可以有文學的方言。有了文學的方言,方言有了多少寫定的標準,然後可以繼續產生更豐富更有價值的方言文學。三百年來,崑曲與彈詞都是吳語文學的預備。但三百年來還沒有一個第一流的文人完全用蘇白作小說的。韓子云在三十多年前受的曹雪芹《紅樓夢》的暗示,不顧當時文人的阻諫,不顧造字的困難,不顧他的書的不銷行,毅然下決心用蘇州土話作了一部精心結構的小說。他的書的文學價值終究引起了少數文人的賞鑒與模仿;他的寫定蘇白的工作大大地減少了後人作蘇白文學的困難。近二十年中遂有《九尾龜》一類的吳語小說相繼出世。《九尾龜》一類書的大流行,便可以證明韓子云在三十多年前提倡吳語文學的運動此時已到了成熟時期了。
我們在這時候很鄭重地把《海上花》重新校印出版。我們希望這部吳語文學的開山作品的重新出世能夠引起一些說吳語的文人的注意,希望他們繼續發展這個已經成熟的吳語文學的趨勢。如果這一部方言文學的傑作還能引起別處文人創作各地方言文學的興味,如果從今以後有各地的方言文學繼續起來供給中國新文學的新材料、新血液、新生命,──那麼,韓子云與他的《海上花列傳》真可以說是給中國文學開一個新局面了。
──十五、六、三十在北京
劉序
劉復
花也憐儂所作《海上花列傳》,現由上海亞東圖書館標點重印。當其清樣打成時,恰巧我經過上海,館中就把校閲清樣這一件事囑咐了我。我既有機會將此書細閲一過,自然閲完以後,樂得把所得到的一些見解寫了下來。
適之向我說:這是吳語文學中第一部好書。《中國小說史略》中,也將這書看作一部重要的作品;結尾總評一句,說全書用平淡無奇的文筆寫成。這在《小說史略》嚴峻的批評中,已可算得推崇備至的了。
胡、周兩先生的說話是如此,自然我所能說的,也不過替它們加些註解便了。但是仔細一想,話卻可以分作幾段說。
第一段:說此書的著作者和他著作此書的起因。
花也憐儂究竟是什麼樣人,這問題我們一時竟是無從回答。據適之說:《海上繁華夢》的作者海上漱石生,是花也憐儂的朋友。適之想去看他一次,仔細打聽打聽。若然他這一次的訪問能有美滿的結果,那我就得恭喜他,他又可以大過其考據癮了!
我們雖然沒有能知道花也憐儂是什麼樣人,卻從清華書房翻印的《海上花·序》中所說,和《中國小說史略》中所說,可以知道他著這部書,除開場所說「具菩提心,運廣長舌,……總不離警覺提撕之旨」之外,還有一個用意:就是和趙樸齋為難。這件事,或者不是全無根據,因為在《海上奇書》第一期中所載《海上花列傳·例言》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