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頁
仲英說:「他用的典故,倒是人人肚子裡都有的。不過這樣用法,卻還從來沒有過。」鐵眉說:「妙在用得恰到好處,既貼切,又顯豁。正如王右軍初寫《蘭亭》,無不如志。」藹人說:「最妙的,還是『鞭刺鷄錐』和『馬牝溝扎』這兩句①,多麼骯髒的東西,竟被他寫得如此雅緻。」天然說:「像『捫之有棱』一聯,此情此景,真是難以言語形容,倒虧他寫得出!」雲甫說:「我倒覺得奇怪,他怎麼忽然想到《四書》《五經》上去了?《四書》《五經》上居然也有那麼多好句子給他用進去,豈不稀奇!」說得大家都笑了。
痴鴛說:「既蒙謬賞,就請賜批如何?」天然、鐵眉沉吟了片刻,說:「要批倒難呢。」仲英矍然說:「我有了!」就討取筆硯,在文稿後面的空白處寫下三行行書:
試問開天闢地,古往今來,有如此一篇洋洋灑灑、空空洞洞、奇奇怪怪文字否?普天下才子讀之,皆當瞠目愕顧,箝口結舌,倒地百拜,不知所為!
天然先喊了聲:「批得好!」藹人說:「這是金聖歎批《西廂》的話頭,讓他去抄了來了。」鐵眉說:「抄也抄得好!」雲甫點頭說:「果然抄得好!除了這樣的批語,也沒有別的什麼好批了。」
仲英見亞白獨自一個坐在旁邊,一言不發,驚訝地問:「亞白先生怎麼不聲不響,難道痴鴛先生做得不好?」亞白說:「好麼當然好。你可知道城隍廟裡正在大興土木,閻羅王殿上的拔舌地獄也剛剛收拾好,就等痴鴛先生去,要請他嘗嘗滋味呢!」
大家不由得哄堂大笑起來。痴鴛也笑着說:「他輸了東道,不免心疼,沒得可說,罵兩聲出出氣也是好的。對不?」
韻叟說:「亞白不過說說罷了,我倒要勸你兩句。大凡讀書人的通病,因為坎坷,就不免牢騷;因為牢騷,就不免放誕;因為放誕,就不免潰敗決裂,無所不為。你能不能收斂點兒?要知道:君子須防其漸也!」痴鴛不禁竦然改容,拱手謝教。
這時候廳堂上點起了無數燈燭,擺起全桌酒筵,廣東婊子來請入席。眾人按照例規,帶局之外,另外各叫了個本堂局。這些婊子各帶鼓板絃索,咿咿呀呀,唱起廣東小調來。按照廣東例規,婊子們本應該在入席之前挨次唱曲,不准停歇。亞白因嫌吵閙,預先吩咐阻止了。就是入席之後,韻叟也覺得不耐煩,一曲未終,就叫她們停了,席間方纔清靜了些。
席間正在行酒令兒,華忠踅上廳來,在鐵眉耳畔小聲說:「少大人到清和坊袁三寶那裡去了,沒到兆貴裡。」鐵眉點了點頭,又悄悄兒告訴孫素蘭,叫她放心。韻叟見了,問是怎麼回事兒。鐵眉就把癩頭黿廝纏素蘭的情形講了講。韻叟說:「那麼就到我的花園裡去跟文君做個伴兒,不是挺好?」素蘭說:「我本想到大人的花園裡去躲躲的,他說是怕不方便。」韻叟轉身問鐵眉:「有什麼不方便?你也一起去嘛。」鐵眉屈指算了算說:「今天讓她先去,我還有點兒事兒,二十日去看她。」韻叟說:「那也可以。」天然說:「我也二十日去。」
鐵眉說妥了素蘭的事兒,想起自己還有事情,就起身告辭。亞白知道他並不喜歡這些徵逐狎昵的勾當,也不留他,聽他自便。
鐵眉走了以後,閃下個素蘭沒着沒落,去留兩難。韻叟覺察到她的尷尬,就說:「這裡的場面,當然是要天亮後才能完的了。我可要回去睡覺啦!」亞白知道他起居有定時,年紀大了,也不能像年輕人那樣通宵達旦地廝閙,不便堅留,只好起身相送。
韻叟帶上孫素蘭和蘇冠香,辭別席間眾人,出門登轎,迤邐而行,大約一點鐘之久,方纔到達一笠園。
這時候園裡月色明亮,滿地上花叢竹樹的影子,交互重疊。韻叟傳命把轎子抬到拜月房櫳,從一笠湖東北角上兜了過來。剛繞出假山背後,就聽見一陣笑聲,嘻嘻哈哈,熱閙得很,卻猜不出是些什麼人。
到了拜月房櫳院牆外面,停下轎子,韻叟领頭,冠香挈着素蘭隨後,一起走進院門。只見十來個梨花院的女孩兒,在院子的空地上摔交、打滾、踢毽子、捉迷藏,玩兒得十分興頭。猛然間抬頭看見主人來了,不由得大吃一驚,跌跌爬爬,一哄四散。獨有一個凝立不動,扶着一棵桂樹在彎腰提鞋,嘴裡嘟囔着:「跑什麼呀,沒規矩的小孩子家!」
韻叟在月光下看去,原來是琪官,就上前牽着她的手,笑嘻嘻地說:「咱們進屋去吧。」琪官剛走出兩步,看見另一棵桂樹底下隱隱有個人在探頭探腦,就又轉身回來,大聲喊叫:「瑤官,出來!」瑤官從黑暗中應聲趨出,琪官大聲呵斥:「你也跟着她們跑,不要臉!」嚇得瑤官不敢回嘴。
一行人走進拜月房櫳,韻叟有些倦意,歪在一張半榻上,跟素蘭隨意閒談,問一些癩頭黿廝纏的情形,安慰了兩句。見素蘭拘拘束束的,就對冠香說:「你帶素蘭先生到大觀樓去,看看房間裡還缺什麼東西,叫他們準備齊了。」素蘭巴不得這一聲,就牽着冠香的手一起出門去。
韻叟示意琪官和瑤官倆人坐到榻旁來,自己朦朦朧朧地闔眼瞌睡,沒過多久,就鼻息鼾然。琪官輕輕地站起,捧過茶壺來,試了試還挺熱的,就用手巾包了起來。瑤官也去吹滅簾外的燈火,把後面一帶的窗帘全放了下來,又輕輕地問琪官:「要不要拿條絨毯來蓋蓋?」琪官想了想,搖搖頭。